家国情怀与航天梦想带来的澎湃激情,终究要落回每日的面包与黄油。当“神舟”四号成功发射的兴奋渐渐沉淀,林雪和徐航的邮箱里,除了家人的温暖问候和课程密集的阅读材料,也开始频繁出现来自银行账户余额的、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自动提醒。奖学金能够覆盖学费和基本食宿,但 textbooks(教科书)的昂贵价格(动辄上百美元一本)、必要的生活用品添置、偶尔与朋友外出聚餐的AA制费用,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渴望尽早经济独立、不再完全依赖父母和奖学金的要强,都让他们将“找工作”提上了日程。
对于持有F-1学生签证的他们来说,打工 options(选择)受到严格限制。主要路径有两条:校内的兼职工作(on-campus Job),或者与所学专业相关的curricular practical training (cpt)。前者竞争激烈,岗位有限;后者则需要课程要求或导师批准,并非人人可得。
徐航凭借其扎实的技术背景和严谨的态度,相对顺利地在他的导师罗格斯教授那里找到了一份助研(Research Assistant, RA)的工作。这份工作与他的专业高度相关,不仅能获得稳定的津贴,更重要的是能直接参与前沿项目,积累宝贵的科研经验。他的工作内容包括维护实验室的服务器集群、协助调试复杂的仿真程序、处理海量的实验数据。常常在深夜,实验室里只剩下他和几台嗡嗡作响的高性能计算机,屏幕上爬满了他编写的脚本跑出的结果。虽然辛苦,但他乐在其中,感觉每一行代码、每一个优化都在切实地推动着项目进展,这种成就感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疲惫。罗格斯教授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偶尔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徐!保持下去!” 这种认可,对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报酬。
相比之下,林雪的找工之路则曲折一些。与经济系教授相关的助研岗位早已被更早联系、或者背景更匹配(例如有数学或统计学phd背景)的学生占据。她将目光投向了校内其他岗位。经过几次投递和面试,她最终在学校的东亚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图书助理(Library Assistant)的兼职。
她的工作内容包括图书上架、整理期刊、协助读者查找资料,以及一些简单的编目工作。东亚图书馆藏书丰富,尤其关于中国和日本的文献非常齐全,环境安静典雅,弥漫着纸张和旧书特有的霉味与墨香。在这里打工,相较于喧闹的食堂或咖啡馆,算是份“美差”。
然而,这份工作也让她对美国的另一面有了更细微的观察。她需要严格遵守工作时间,精确到分钟,迟到早退都会影响考评。工作流程高度标准化、程序化,甚至图书上架都有严格的顺序和位置要求,不得有丝毫差错。她的主管是一位名叫Linda的中年白人女性,做事一丝不苟,要求严格,脸上很少见到笑容,对规则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一次,林雪因为将一本日文期刊错误地归入了中文期刊区(尽管它们外观相似),遭到了Linda严肃的书面提醒。
“林小姐,精确是图书馆工作的生命线。读者的研究可能就依赖于我们能否提供准确的信息定位。”Linda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林雪感到有些委屈,她觉得这并非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也只能点头接受:“我很抱歉,Linda,我会更加仔细。”
在这里,人情味被压缩到最低,效率和规则至上。这与她印象中国内单位那种更富弹性和人情往来的工作氛围截然不同。她开始理解,为何美国社会能高效运转,但也隐隐感到一种作为“螺丝钉”的机械感和疏离感。这份工作提供了稳定的收入,却难以提供精神上的满足和职业相关的技能提升。
为了更快地攒钱,也为了体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美国生活”,在一位华人学长的介绍下,林雪还在周末去当地一家名为“龙腾阁”的中餐馆“帮忙”。这属于灰色地带,现金支付,不报税,是许多初来乍到、语言不佳的留学生常见的谋生方式。
“龙腾阁”的老板姓强,大家都叫他强哥。强哥约莫五十多岁,身材粗壮,面色黝红,嗓门洪亮,是上世纪90年代初偷渡来美的“万字号”船员之一。他凭着吃苦耐劳和一股子狠劲,在唐人街从洗碗、打杂做起,熬到身份,又辗转来到这座大学城,盘下了这间小店,站稳了脚跟。
餐馆的工作与图书馆有天壤之别。这里嘈杂、油腻、快节奏。林雪的工作主要是端盘子、收拾碗筷、偶尔在后厨帮忙备料剥蒜。周末的晚上,餐馆人满为患,她需要端着沉重的托盘,在拥挤的桌椅和喧闹的食客间灵活穿梭,记住每一桌点的菜,应对各种要求,脸上还要尽量保持微笑。几个小时下来,常常腰酸背痛,脚底发麻,浑身沾染着浓烈的油烟味。
强哥是个典型的“老移民”,性格直爽又带着几分江湖气。他对员工不算苛刻,但要求绝对勤快。他看到林雪动作生疏,会粗声粗气地指点:“小妹,托盘要端稳!走路看路,别撞到人!”“收盘子动作快点,翻台率就是钱!”
休息间隙,强哥会叼着烟(尽管在厨房外),用带着浓重福建口音的普通话,跟林雪和其他华人伙计讲他当年的“传奇”经历:如何在货轮底舱熬过数十天的颠簸,如何跳船游泳上岸,如何在黑工工厂里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如何与移民局斗智斗勇……他的故事里充满了艰辛、危险,也闪烁着底层生存的智慧和顽强的生命力。
“你们这些留学生好啊,”强哥吐着烟圈,看着林雪,“堂堂正正读书,拿签证,比我们当年不知道强多少倍!好好读,读出个名堂来,别像我们,一辈子混在厨房里。”
他的话里有关怀,有期望,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和淡淡的失落。林雪看着他被油烟熏得粗糙的双手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心中五味杂陈。强哥代表的是另一部华人海外奋斗史,充满了血泪和挣扎,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战。而他们这一代留学生,虽然也面临压力和挑战,但起点和平台已然不同,他们追求的是更高层次的“发展”和“自我实现”。两代人的命运,在这嘈杂的中餐馆里,形成了鲜明而深刻的对照。
在“龙腾阁”,林雪也更直观地感受到了美国社会的阶层和族群分野。来这里吃饭的,除了少数对中国文化好奇的美国教授和学生,大多是本地的华人家庭、亚裔学生,以及一些蓝领阶层的墨西哥裔或非裔顾客。他们谈论着家长里短、工作琐事、孩子的学业,与大学校园里那种精英式的、充满理论和远景的讨论氛围迥异。这里更接地气,更充满烟火气,也让林雪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更加多元,也更加复杂的美国。
打工的生活是疲惫的。林雪常常需要在图书馆值完班后,匆匆赶去餐馆;徐航也经常在实验室鏖战到深夜。他们用来学习、阅读、思考的时间被大大压缩,有时不得不牺牲睡眠来追赶学业进度。经济上的压力确实得到了缓解,他们开始有能力购买一些之前舍不得买的专业书籍,甚至可以开始小心翼翼地规划一次短途旅行。但更重要的是,这些经历让他们真正开始“落地”,不再是漂浮在校园象牙塔里的单纯学生。
他们体会到了谋生的不易,理解了每一美元背后需要付出的汗水和时间。他们接触到了美国社会光鲜亮丽表象下的不同肌理,从严谨刻板的大学行政,到充满江湖气息的华人餐馆,再到高度专业化的实验室环境。他们学会了如何与不同背景、不同阶层的人打交道,如何在繁重的学业和体力劳动之间寻找平衡,如何在异国他乡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独立“生存”下去。
这种“生存”实践,磨砺了他们的意志,也让他们对自己的身份和未来有了更现实的思考。他们不再仅仅是通过书本和课堂来认识美国,而是用亲身劳动和汗水,丈量着这片土地的宽度与深度。然而,生存的问题初步解决,更重大、更关乎长远未来的抉择,也随着毕业的临近,一步步逼近。是去是留?这片他们努力适应、辛苦耕耘的土地,是否会成为他们最终的归宿?这个问题,开始像幽灵一样,在他们疲惫歇息的片刻,悄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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