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寒潮来得猝不及防，青娘刚把新到的安化黑茶按等级入仓，阿成就抱着一卷湿漉漉的簿册冲进了账房。\"掌柜的，城东税关差人来了，说咱们这批直采的茶缺了茶引，要扣下查验！\"
青娘捏着账册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泛白。她分明记得与沈行舟进山前，已在府衙办好了全年的茶引，每一张都注明了产地、斤两与运期，此刻正整整齐齐收在契书匣里。\"慌什么，\"她强压下心头的急火，将刚誊写好的直采清单折好塞进袖中，\"取契书匣来，随我去见差爷。\"
税关的差役正站在茶仓门口，脚边堆着两箱已开封的茶砖，封签被撕得七零八落。为首的刘差头见青娘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抱了抱拳：\"青掌柜，不是兄弟为难你，这茶引上写的是'安化大叶种'，可你这茶砖里混了小叶种，按规矩得暂扣。\"
青娘俯身捡起一块茶砖，指腹抚过砖面细密的纹路。这是按山里定下的规程压制的，七分大叶配三分小叶，既能保证醇厚口感，又能节省成本，沈行舟特意在契书里注明过配比。她打开契书匣，取出那张盖着府衙朱印的茶引，又展开随身的簿册：\"刘差头请看，这是官府核发的茶引，这是与茶农立的直采契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大叶为主，小叶为辅'，何来不符之说？\"
刘差头扫了眼文书，脚尖踢了踢茶箱：\"规矩是死的，茶引上写什么就得是什么。要么补税，要么这批茶充公。\"这话里的要挟之意再明显不过。青娘心中一沉，她知道税关常借查验之名刁难商户，可这批茶是应老客之约备下的，若误了交付日期，多年的口碑就要毁于一旦。
正僵持间，马蹄声从巷口传来，沈行舟身披青布披风，风尘仆仆地勒住缰绳。他刚从城外驿站回来，听闻税关扣了茶，便直接赶了过来。\"刘差头，\"沈行舟缓步上前，将一张纸递过去，\"这是安化县衙出具的产地证明，上面有茶农联保的画押，足以证明这批茶的配比符合惯例。\"
刘差头接过纸看了看，脸色更难看了。他本想借机敲笔银子，没想到沈行舟竟备齐了佐证。可他毕竟是税关老人，眼珠一转又生一计：\"就算产地没问题，这茶引上的数量与实际入库差了五斤，怎么解释？\"
青娘闻言立刻翻查簿册，果然在\"损耗记录\"那页看到了阿成的笔迹——运输途中颠碎了五斤茶砖，已按规程登记在册。她正要开口，沈行舟却先一步说道：\"损耗乃运输常情，这是沿途驿站出具的破损证明，每一块碎茶都有登记。若差爷不信，可清点仓中碎茶，与记录分毫不差。\"
刘差头被堵得哑口无言，盯着那叠文书半天，终于冷哼一声：\"算你们细致。下次再这么含糊，可没这么容易过关。\"说罢挥挥手，带着差役悻悻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阿成气鼓鼓地骂道：\"这分明是故意找茬！\"青娘却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去整理被翻乱的茶箱，自己则翻开簿册，将今日的变故细细记下。\"经商哪有一帆风顺的，\"她对沈行舟道，\"还好你带回了产地证明，不然今日这事还真难了。\"
沈行舟解下披风，露出里面沾着泥点的长衫：\"我在驿站听说税关最近查得紧，特意绕去安化县衙补开了证明。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在配比和损耗上做文章。\"他看着青娘笔下工整的字迹，眼中泛起暖意，\"你这簿册真是个宝贝，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按规程来的。\"青娘指尖划过\"损耗登记\"那栏，\"上次进山时，老茶农说晋商办茶连包装纸的产地都要记在簿册上，我便学来了。没想到今日真派上了用场。\"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匣中取出一张新的茶引，\"对了，下月要进一批武夷岩茶，茶引我提前办好了，你帮我看看有没有疏漏。\"
沈行舟接过茶引，就着天光仔细查看。茶引上除了常规的产地、数量，还贴着一张小小的竹签，上面刻着\"青记茶号\"四字。\"这竹签是做什么用的？\"他好奇地问。
\"是防伪造的。\"青娘解释道，\"我听票号的朋友说，他们的银票都有暗记，我便在茶引上加了这竹签，刻的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纹路。以后就算有人仿造茶引，一核对竹签便知真假。\"
沈行舟心中一动，青娘总能在这些细微处想出万全之策。他想起进山时，她连茶农的制茶工具都一一记录在册；交付时，每箱茶都要亲自核对封签。这份细致与严谨，正是她能在茶行立足的根本。\"你这心思，比男子还缜密。\"他轻声道，\"有你在，这茶路再难走也安心。\"
青娘脸颊微热，连忙低头整理簿册：\"只是不想辜负老客们的信任。晋商说'宁叫赔折腰，不让客吃亏'，我虽做不到家财万贯，却也得守好这份诚信。\"她忽然想起昨日收到的老客书信，又道，\"张老板来信说，草原的茶砖快断货了，催我们尽快发货。这批茶既然没事了，得赶紧安排运输。\"
\"我已经让人去联系脚夫了。\"沈行舟道，\"这次我亲自押送，顺便去草原看看行情。你留在店里，盯着后续的直采事宜。\"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青娘，\"这是我整理的茶路笔记，记下了沿途驿站的情况和可能遇到的风险，你留着参考。\"
青娘接过笔记，封面是沈行舟遒劲的字迹，里面详细记录着每处驿站的食宿、水路的深浅、甚至哪段山路容易起雾。她翻到其中一页，看到\"清风渡水涨时需绕行\"的批注，正是上次他们被困的地方，心中暖意融融。
暮色渐浓，账房里的油灯亮了起来。青娘将茶引与竹签仔细收好，又在簿册上添了\"加制防伪竹签\"一条。沈行舟坐在对面，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开口：\"青娘，等我从草原回来，我们把'茶路互助契'再完善一下吧。\"
青娘抬眸看他：\"你有新想法？\"
\"嗯。\"沈行舟点头，\"这次去驿站，听说有几个小茶商被税关刁难，赔了不少银子。我们的互助契里，或许可以加上'共享茶饮防伪法'和'损耗共证'两条。这样大家抱团，就不用再怕这些刁难了。\"
青娘眼中闪过亮光。她原本只想着互助渡险，却没料到还能共享这些实用的法子。\"这个主意好！\"她提笔在簿册上记下这两条，\"等你回来，我们就召集各商号商议。若是能让大家都用上这防伪竹签，以后茶饮的麻烦就少多了。\"
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流转，簿册上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窗外的风渐渐停了，偶尔传来茶箱碰撞的轻响，那是阿成在整理今日被翻乱的货物。青娘看着沈行舟，忽然觉得，所谓茶路，不仅是运茶的路，更是与人同行的路。有这样懂她、助她的伙伴，再大的风波也能安然度过。
她低下头，在簿册的末尾添了一行小字：\"十月初三，税关查验，凭文书与细册解围。行舟赠茶路笔记，议互助契新增两条。\"笔尖落下，墨香袅袅，如同他们正在铺就的茶路，绵长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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