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到世纪初头十年,车匪路霸横行,跑长途的,最怕天黑前找不到像样的地方歇脚。
老猫和秀英两口子开着一辆破旧的东风货车,正卡在这个点儿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国道像一条被遗弃的灰带子,蜿蜒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操他妈的,这鬼地方连个亮灯都没有。”老猫啐了一口,方向盘在他粗糙的手里有点打滑。他四十出头,脸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的褶子,脖子上的金链子沾着汗泥,油光光的。
副驾上的秀英没吭声,眯着眼往外看。她比老猫年轻些,虽然大灯下垂,逼也不紧了,但还有点风韵。此时的她疲惫不堪,长途车开久了,人都像车上的零件,磨损得厉害。
“跟你说话呢!哑巴了?”老猫伸手捏了她大腿一把,力道不轻。
秀英“啪”地打开他的手,“开你的车!瞎摸什么?这路邪性,留神点。”
“邪性?老子走了十几年夜路,啥没见过?”老猫嘴上硬,车速却慢了下来。他也觉出不对劲了。太静了。连声虫叫都没有。路两边的树黑黢黢的,像一排排站着的人影。
又拐过一个弯,远处山坳里,突然冒出一点昏黄的光。
“嘿!有门儿!”老猫来了精神,一脚油门。
开近了,看清是个路边店。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挑着个脏兮兮的灯笼,灯罩上写着个模糊的“宿”字。旁边还有个更小点的棚子,像个吃饭的地方,窗户里透出点微弱的光。房子后面影影绰绰,好像有个院子,能停车。这店孤零零地戳在山脚下,四周全是黑压压的山。
“就这儿了?”秀英有点犹豫,“看着……不太干净。”
“穷讲究啥?有地方睡有口热乎饭就不错了!总比在车上喂蚊子强!”老猫不管那么多,直接把车开进了院子。
院子是泥地,坑洼不平。停好车,老猫拎上水壶和装钱的挎包,秀英抱着个装干粮和杂物的旅行包,两口子下了车。
先进的是那个小食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油烟、劣质烟草和什么东西馊了的味儿扑面而来。屋里就摆着两三张油腻腻的方桌,几条长凳。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柜台后面坐着个老头,干瘦,穿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褂子,正低着头打盹。听见门响,他抬起头。老头旁边睡着个人,盖着被子,看不到脸,大概是他老婆。
秀英心里咯噔一下。那老头的脸,灰扑扑的,没什么表情,眼珠子转动得特别慢,像生了锈。他看了看他们,没说话。
“老板,有啥吃的?”老猫大声问,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凳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头慢吞吞地抬手,指了指墙上。墙上钉着个木板,用粉笔写着几个菜名,字迹歪歪扭扭:面条,炒饭,馒头,咸菜。
“就来两碗面条,快点啊,饿死了。”老猫说。
老头没应声,慢悠悠地站起身,掀开帘子进了后厨。那帘子油腻发黑,一动,带起一股更难闻的气味。
秀英凑近老猫,压低声音:“狗日的,我咋觉得这老头……不对劲?”
“有啥不对?开这种店的,还能是活神仙?”老猫不耐烦地点上烟,“赶紧吃,吃完睡觉,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秀英不说话了,不安地搓着手。这店里太静了,只有后厨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不像切菜,倒像是什么东西在慢慢摩擦。
过了好半天,老头才端着两碗面出来。清汤寡水,面条软塌塌地泡在里面,上面飘着两片蔫黄的菜叶。
老猫饿极了,吸溜一口,皱起眉:“妈的,一点油水都没有。”但他还是大口吃起来。
秀英拿起筷子,拨了拨,没什么胃口。她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们。她偷偷瞄了一眼柜台后面,那老头又坐回去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看啥看?快吃!”老猫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下,“吃完回去干你臭逼,给你加点‘油水’。”
秀英骂了句“不要脸”,勉强挑了几根面条放进嘴里。味道……说不上来,没什么味道,但咽下去后,喉咙里有点涩涩的怪感。
勉强吃完,老猫喊结账。老头抬起头,伸出三根手指。
“三块?”老猫掏钱。
老头缓缓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漏风一样的声音:“三十。”
“三十?你他妈抢钱啊!”老猫蹦了起来。
老头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老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似乎更灰了。
秀英赶紧拉老猫:“算了算了,这地方……给了快走吧。”
老猫骂骂咧咧,但还是掏了三张十块的拍在桌子上。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惹事。
“住宿咋算?”老猫没好气地问。
老头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指了指院子另一头那排黑灯瞎火的平房。
“二十?倒是不贵。”老猫嘟囔着,“带我们去!”
老头慢腾腾地从后面出来,手里拎着一串钥匙,走路姿势有点僵硬。他带着他们穿过院子,来到最里头的一间房门口。开门,一股霉味和灰尘味涌出。
老头把钥匙递给老猫,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就这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又挪回食馆去了,自始至终没再说一句话。
“真是个怪胎。”老猫看着老头的背影消失在食馆的门后,吐了口唾沫。
进屋,拉亮灯。也是个小灯泡,屋里陈设简单到简陋:一张挂着脏兮兮蚊帐的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
“凑合睡吧。”老猫把挎包往床头一扔,开始脱衣服。
秀英却站在门口,没动。她脸色发白。
“又咋了?”
“猫哥……你闻……闻到没?”秀英的声音有点抖。
“闻啥?”
“血腥味……好像……越来越浓了……”秀英使劲吸着鼻子,脸上露出恐惧。
老猫也闻了闻,除了霉味,啥也没有。“你他妈魔怔了?哪来的血?赶紧关门睡觉!”
秀英迟疑地关上门,插上插销。但那若有若无的、甜腥的气味,好像一直绕在她鼻子尖上。她心神不宁地收拾了一下,也上了床。
老猫草草打了一炮,嫌弃地在秀英逼上拍了两巴掌,很快就打起了呼噜。秀英却怎么也睡不着。床板很硬,被子有股说不出的味儿。外面死寂一片,连风声都听不到。黑暗浓得像墨,把她紧紧裹住。她总觉得门外有东西,或者说,这整个店,都不对劲。
不知过了多久,秀英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声音惊醒。
不是从门外,好像……是从床底下传来的。
很轻,像是指甲在轻轻刮擦床板。
秀英瞬间汗毛倒竖,推老猫:“猫哥!猫哥!醒醒!”
老猫咕哝一声,没醒。
那刮擦声停了。但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像是……咀嚼?很轻微,但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湿漉漉的,黏糊糊的,啃噬着什么柔软东西的声音。
秀英吓得浑身僵硬,拼命摇老猫。
老猫终于醒了,脾气很大:“操!又干嘛!还让不让人睡了!”
“你听……床底下……有声音……”秀英带着哭腔。
老猫屏住呼吸听。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没有。
“有个屁声音!你他妈是不是做噩梦了?”老猫火冒三丈,“再吵吵老子抽你!”
秀英不敢说话了,缩在被子里发抖。老猫翻个身,又打起了呼噜。
那咀嚼声,似乎又响起来了,断断续续。秀英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听,但那声音好像能直接钻进她脑子里。她感觉床板都在微微震动。
后半夜,秀英几乎没合眼。天快亮的时候,那声音终于消失了。她也累极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她再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老猫还在睡。
秀英轻手轻脚地下床,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穿鞋的时候,下意识地弯腰,想看看床底下到底有什么。
床底下很暗,但隐约能看到,空荡荡的,只有些灰尘。
她松了口气,也许真是自己吓自己。
可就在她准备直起腰的时候,目光扫过床腿靠近墙角的地面。那里,好像有一小片颜色不太对。不是灰尘的灰,是一种……暗红色,已经干涸了,渗进了泥地里,不太显眼,但仔细看,能看出来。
秀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再看,猛地站直身体,冲到门口,拉开门插销就想出去。
门一开,她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是那个干瘦的老头。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在晨光中,看起来更浑浊了,像两颗磨损的玻璃球。他手里端着一个碗,里面是几个馒头。
老头把碗往秀英面前递了递,意思好像是给他们吃的。
秀英吓得往后一缩,尖叫起来。
老猫被惊醒了,坐起来骂:“鬼叫什么!”
他看到门口的老头,也愣了一下,随即骂道:“站门口当门神啊!滚蛋!”
老头没动,还是举着碗,看着他们。
老猫穿上衣服,抓起挎包,拉着秀英就往外走:“晦气!快走!”
经过老头身边时,秀英瞥了一眼那碗里的馒头。馒头很白,但白得有点不正常,像是漂白过。而且,她好像看到,其中一个馒头上,靠近底部的位置,沾着一点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指甲印,又不像。
老猫没注意,拉着秀英快步走到货车旁。两人爬上驾驶室,老猫发动车子,猛踩油门,货车吼叫着冲出了院子,拐上了国道。
开出老远,秀英还心有余悸,回头望。那家店已经看不见了。
“妈的,什么鬼地方!”老猫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以后再也不住这种野店了。”
秀英脸色苍白,喃喃道:“猫哥……那床底下……我真听到声音了……还有那老头……我总觉得……他不是人……”
“闭嘴!”老猫烦躁地打断她,“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老子像上次一样把你逼毛剃光!”
秀英不敢再说了,但那种冰冷的恐惧感,一直缠绕着她。
中午时分,他们到了下一个县城,准备吃点东西。车停在一个热闹的饭馆门口,秀英下车时,腿还是软的。
饭馆里人声嘈杂,充满了烟火气。秀英这才感觉活过来一点。她要去厕所,老猫点烟等着。
秀英从厕所出来,路过厨房门口时,无意中听到两个服务员在闲聊。
一个说:“……听说了吗?前面那段老国道边上,以前那个店,又出事了?”
另一个:“哪个店?”
“就山坳里那个,一对老夫妻开的,好多年前的事了。”
“哦……想起来了,不是早就荒了吗?”
“是啊,但有人说,前几天晚上好像看到那儿有灯亮……邪门得很。听说好多年前,那对老夫妻是被人害死的,死在店里,惨得很……好像……好像被剁了包成肉包子……”
“嘘……别说了,怪吓人的……”
秀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山坳里……老夫妻……被害……被剁了……
她想起那碗面条,想起床底下的咀嚼声,想起老头端着的、那个沾着暗红色印记的馒头,不是包子……还有食馆老头那张灰扑扑、毫无生气的脸,和柜台后面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老婆婆?
她当时好像没看清柜台后面是不是还有别人,但现在回想,那帘子后面,似乎一直有个模糊的、矮小的身影……
秀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进厕所吐了起来。吐出来的,是昨晚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但现在,她感觉那面条里,似乎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终于知道,自己闻到的不是错觉。那甜腥味,是从那店里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食物”里,从那些“人”身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
老猫在车上等得不耐烦,进来找她,看到她脸色惨白地趴在洗手池边。
“又咋了?”
秀英抬起头,眼神里是极度的恐惧,她抓住老猫的胳膊:“猫哥……那店……那对老夫妻……他们……他们不是人!我们昨晚……我们昨晚可能……吃了……住了……”
她语无伦次,但老猫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也冒起一股寒气。他想起那老头僵硬的动作,灰败的脸色,想起那便宜得离谱的住宿费,还有秀英一直说的血腥味和怪声……
老猫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他拉着秀英,饭也没吃,逃也似的离开了饭馆,发动货车,疯狂地开往目的地。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谁也没再提昨晚的事。
但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甩不掉了。
从此以后,跑长途的司机们之间,悄悄流传起一个新的都市怪谈:关于国道上一个深夜才会亮灯的小食馆,关于一对沉默寡言、面容灰败的老夫妻,关于那些透着诡异的食物和住宿。
据说,只有运气特别背或者特别累的司机,才会在特定的夜晚看到它。而进去过的人,有的会莫名其妙病一场,有的事后会发现自己车上的货物少了些,还有的……会像老猫和秀英一样,在往后无数个夜晚,被床底下若有若无的咀嚼声和那甜腥的血腥味惊醒。
那条老国道,也因此变得更加人迹罕至,更加阴森。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那盏昏黄灯笼勾去魂魄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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