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屯的日子，是汗水、泥土和无休止的劳作交织而成的。张伟和徐元直分到的那二十亩荒地，如同顽石般坚硬贫瘠。每日天不亮，两人便扛着简陋的农具出门，在晨露未干的田垄间，与盘根错节的杂草、埋藏的石块搏斗。张伟力气大，负责用锄头刨开板结的土块；徐元直则跟在后面，仔细捡出碎石草根，平整土地。烈日当空，汗水浸透粗麻衣衫，在后背结出白色的盐渍；暴雨倾盆，则浑身湿透，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屯田的生活，比想象的更加艰苦。
典农官和手下的小吏，如同监工一般，时常巡视田亩，催促进度。发放的官牛瘦弱不堪，轮流使用，往往排到他们时已是深夜或凌晨，不得不在月光下抢耕。贷来的粟种发芽率低，需要加倍小心地播种、补苗。最要命的是那“官六民四”的沉重租赋，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每一次弯腰挥锄都带着沉甸甸的焦虑——秋后若收成不好，交不够租子，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身体的劳累并非全部。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田垄间，另一种暗流在悄然涌动——那是民间口耳相传的、对统治者的复杂情绪。
休息的间隙，田埂上、树荫下，疲惫的屯民们聚在一起，啃着干硬的饼子，喝着浑浊的河水，低声交谈。话题总离不开当下的艰辛和过往的惨痛。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捶着酸痛的腰，叹气道，“曹公……打仗是厉害，可这租子，也太狠了点儿……交完官家的，剩下的那点粮食，还不够塞牙缝的，怎么熬过冬天哦！”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像是当过兵的中年汉子冷哼一声，压低声音：“狠？你是没见识过更狠的！忘了前几年曹公打徐州那会儿了？那才叫狠！尸横遍野啊……俺老家就在彭城边上，一个村子，几百口人，说没就没了……河水都染红了三个月！”他声音沙哑，带着刻骨的恐惧和恨意。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众人心头。气氛瞬间凝重起来。许多人都低下头，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悲伤。曹操当年为报父仇，攻打徐州时的大肆屠戮，是刻在许多徐州百姓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可……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一个年轻些的佃户怯生生地说，“现在曹公不是让咱们屯田，给条活路了吗？”
“活路？”疤脸汉子嗤笑一声，“那是要用咱们的骨头熬油！给你块荒地，贷给你点破种子瘦牛，收你六成租子！这叫活路？这叫拴着链子让你当牛做马！”
“那……那以前刘使君（刘备）在的时候呢？”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刘使君？”提到这个名字，不少人的眼神亮了一下，连那疤脸汉子的语气也缓和了些，“刘使君……那是真仁义啊！他在小沛那会儿，待百姓是真好！轻徭薄赋，秋毫无犯，还时常接济穷苦……可惜啊，好人不长命，被吕布那厮赶跑了……”
“是啊是啊，”老农也接口道，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刘使君手下的兵，也不祸害百姓。哪像现在这些……”他话没说完，警惕地看了看远处巡逻的兵卒，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徐元直默默听着这些议论，心中波澜起伏。他读过圣贤书，深知“仁政”与“暴政”的天壤之别。曹操的才能和功业，他无法否认，但其手段之酷烈，也让他不寒而栗。而刘备的“仁义”之名，在这些底层百姓口中得到如此真切的怀念，更让他对书本上的道理有了现实的印证。他低声对身旁埋头啃饼的张伟说：“《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曹公虽强，若不能恤民，终非长久之道啊……”
张伟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和土，眼神平静无波。他咽下嘴里粗粝的食物，淡淡道：“刘使君仁义，可他现在在哪里？这田里的庄稼，能靠仁义长出来吗？曹操狠，可他现在握着刀把子，定着规矩。想活命，就得按他的规矩来。”他顿了顿，看向徐元直，“读书人想的是该不该，我们想的，是能不能。”
徐元直哑口无言。张伟的话，冰冷而现实，戳破了他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理想。在这片土地上，生存是唯一硬道理。怀念刘备的仁政，并不能减轻他们此刻劳作的辛苦，也不能改变秋后要交六成租子的现实。
国仇家恨，与眼前的生计相比，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 对于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屯民来说，谁能让他们活下去，哪怕活得无比艰辛，谁就是此刻的“天”。曹操的刀和粮，比刘备远在天边的“仁义”，更有分量。
然而，那份深埋心底的恐惧和怨恨，并未消失。它像田间的野草，只要有一点缝隙，就会悄然滋生。每当有曹军兵卒耀武扬威地走过，或是听到某地又有反抗者被镇压的消息，田垄间便会陷入一种死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抑和紧张。
张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再参与那些危险的议论，只是更加卖力地劳作，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清楚，这些民怨如同地下的暗火，不知何时就会爆发。而他和徐元直，必须在这脆弱的平衡中，小心翼翼地活下去，攒够活下去的资本。
夕阳西下，收工的梆子声响起。张伟扛起锄头，对还在发呆的徐元直说：“走吧，回去。明天还要除草。”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向那间低矮的茅草棚。身后，是无垠的田垄和沉默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沉默的、背负着沉重过去和未知未来的人们。
田垄间的私语，是乱世底层最真实的心声，也是暗流涌动的征兆。 而张伟和徐元直，如同这激流中的两叶扁舟，只能奋力划桨，努力不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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