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徐元直带来的，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借着核对春播种子的名目，悄悄塞给张伟一小卷粗糙的麻纸，指尖因紧张而冰凉。纸上只有徐元直用炭笔写下的、潦草却如惊雷般的几个字：“曹袁对峙，官渡。”
张伟捏着纸条，站在刚刚冒出稀稀拉拉绿意的田埂上，脚下的泥土还带着白日的余温，但他浑身却泛起一股寒意，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取代。
终于，来了。
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曹操与袁绍在官渡的对峙，意味着中原大地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将被彻底撕碎。无论谁胜谁负，随之而来的都将是更疯狂的征兵、更残酷的征粮、更彻底的混乱。泗水屯这片早已被榨干血肉的土地，将在接下来的风暴中被彻底碾为齑粉。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暮霭沉沉，天地间一片混沌，那是官渡的方向，是无数大军即将厮杀、血流成河的方向，也是他一路挣扎南下的起点。冀州的烽火，兖州的流亡，廪丘的挣扎，下邳的破败……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这片浸满血泪的屯田上。
这个世道，他改变不了。 他改变不了豪强兼并，改变不了官府的盘剥，改变不了战争的残酷，更改变不了那套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视底层如草芥的冰冷秩序。他只是一个侥幸多活了几天的流民，一个在缝隙里求生的蝼蚁。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这巨大的时代车轮面前，微不足道。
他能做的，只有一样——活下去。带着那些用命换来的教训，带着那些逝者留下的微光，活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在他心中升起。南下，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驱使，更承载了一种新的重量。
他转身，看向身旁形容憔悴、眼神却因这消息而透出复杂光芒的徐元直，低声道：“是时候了。”
当夜，秘谷深处，油灯如豆。张伟、徐元直、黑牛、石头、吴杞，以及另外两个绝对核心的成员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北边打起来了，”张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官渡。无论谁赢，这里都会变成地狱。我们该走了。”
没有惊讶，只有沉默。每个人都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
“怎么走？”黑牛闷声问，拳头攥紧。
“分批走，化整为零。”张伟早已胸有成竹，“路线按我们之前反复推敲的，沿淮水支流南下，避开大城和官道，钻山沟，走野径。第一批，我、黑牛、石头，带三个最机灵的小子，明天夜里就动身，负责探路、清除障碍、建立第一个中转点。吴先生，你准备好路上应急的药材。徐先生，你暂时不能动，留在屯里，利用身份掩护，等我们第一批站稳脚跟，发出安全信号，你再带着第二批，主要是妇孺和重要物资，按标记跟上来。王老……和其他人，看情况，能走几个是几个，但绝不能强求，不能暴露。”
计划残酷而现实。这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大部分屯民，包括那些曾经互助过的、却无法完全信任的邻居。乱世之中，仁慈往往意味着全军覆没。
徐元直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长叹，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他留下，是利用规则的最后一点价值，为更多人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张伟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跳跃的灯火上，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这次南下，不只是逃命。我们要把活下去的本事带过去，传下去。”
他看向吴杞：“吴先生，你教的那些认草药、治伤病的方子，是救命的宝贝。这一路，你要多指点，到了地方，更要找机会传开。乱世里，多一个懂医术的，可能就多活一群人。”
他看向黑牛和石头：“打猎、设陷阱、辨别方向、在山林里找水找吃的，这些手艺，不能丢。以后安顿下来，要教给年轻人。”
最后，他看向徐元直，眼神复杂：“徐先生，你肚里的墨水，那些道理……或许现在没用。但记下来，写下来。哪怕只是怎么跟胥吏周旋，怎么在账目上动心思让人能活下去，怎么认地图看天象……这些，也是学问，是乱世里能活命的学问。总有一天，太平了，这些……或许有用。”
徐元直浑身一震，看着张伟。他从未想过，自己读的那些圣贤书，学的那些权谋算计，在张伟眼中，竟也成了值得传承的“活下去的火种”。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混杂着悲怆与一种奇异的使命感。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元直……明白！必不负所托！”
活下去，不再仅仅是本能，更是一种责任，一种对抗这吃人世道的、微薄却顽强的抵抗。 他们将携带着这乱世淬炼出的、最原始也最宝贵的生存智慧，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南方未知的土地，期待能在那里，重新扎根，发出新芽。
第二天夜晚，月黑风高。张伟、黑牛等五人，背着尽可能多的干粮、药品和工具，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泗水屯，没入南方的黑暗之中。张伟在屯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死寂的、埋葬了无数血泪的屯田营，眼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北地烽火起，南渡薪火传。 前路凶险未卜，但至少，他们选择了挣扎着，向有光的方向，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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