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空气中的年味儿,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一点点晕染开来。尽管日子依旧紧巴,但家家户户屋顶上冒出的炊烟,似乎都比往日更浓些,带着点油炸食物特有的焦香。
苏宁起了个大早,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了一遍,谓之“扫尘”。破屋再破,年也得有过年的样子。窗台上她剪的歪歪扭扭的窗花,被晨光一照,红得暖人心窝。门楣上那根彩色草茎搓的红绳,在寒风里轻轻飘动。
她拿出那张珍贵的汇款单,又摸了摸枕头底下藏着的布鞋和信,心里踏实了不少。今天要去公社邮局取钱,顺便把年货置办起来。一想到能割点肉,买副对联,甚至可能扯块花布给自己做件新褂子,脚步都轻快了些。
刚锁好院门,一转身,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苏小玲,挎着个小篮子,冻得鼻尖通红,眼神躲闪地看着她。
“二姐……”苏小玲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娘……娘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又是送东西?苏宁心里警惕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小玲,天冷,快进屋说吧。”
她把苏小玲让进屋里。苏小玲把篮子放在灶台上,掀开盖布,里面是几块冻得硬邦邦的豆腐,还有一小包花生。
“娘说……快过年了,给你添个菜。”苏小玲低着头,不敢看苏宁,“娘还说……以前是家里不对,让你别往心里去。到底是一家人……过年……要不你还是回家吃顿年夜饭吧?”
果然如此。先用小恩小惠软化,再用亲情绑架。苏宁看着那几块豆腐和花生,心里冷笑。若是刚穿来时,这点东西或许能让她动摇,但现在……
她没接篮子,而是拉着苏小玲冰凉的手,让她坐在小板凳上,又倒了碗热水给她。“小玲,你的心意二姐领了。但东西,你拿回去。家里也不宽裕。”
她看着妹妹瘦削的脸颊和畏缩的眼神,语气缓和了些:“年夜饭,我就不回去了。我现在是陆家的人,得在自己家里守岁。你回去跟爹娘说,他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我苏小宁既然走出了苏家的门,就没想过再回去讨那口饭吃。让他们……别再为我费心了。”
苏小玲捧着热水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二姐……我知道家里对不起你……可是……”
“没有可是。”苏宁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小玲,你也大了。有些事,得自己学着分辨。爹娘和哥的路,是他们自己选的。你的路,得你自己走。回去吧,好好过年。”
苏小玲看着苏宁清亮而坚定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水碗,拎起篮子,低着头快步走了。
送走苏小玲,苏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斩断原生家庭的脐带,总会伴随着阵痛,但这是必须迈出的一步。
她裹紧头巾,踏着积雪,朝公社走去。取了钱,十五块崭新的纸币握在手里,厚实的感觉让人心安。她精打细算,割了半斤肥多瘦少的猪肉,买了一副最便宜的红纸对联,一小包水果糖,还咬牙称了二两茶叶——陆信好像喜欢喝茶。剩下的钱,仔细收好。
回来的路上,篮子里沉甸甸的,她的心也满满的。这个年,终于有点盼头了。
腊月二十八,蒸馒头。苏宁发了一小盆白面,掺了玉米面,蒸了一锅暄腾腾的馒头。馒头出锅时,满屋都是粮食的甜香。她捡出两个最白最胖的,小心地放在碗里,准备留着除夕夜和陆信“一起吃”。
接下来的两天,扫尘、炸丸子、炖肉……苏宁把一个人过年的仪式,进行得一丝不苟。每做好一样,她都会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一句:“等你回来吃。”
除夕这天,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大雪。村子里已经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孩子们穿着难得的新衣,在雪地里追逐嬉闹。
苏宁早早贴好了对联。红纸黑字,虽然简陋,却给破屋增添了不少喜气。她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那对白胖的馒头、一小碗炖肉、甚至那包没拆封的水果糖,都整整齐齐摆在灶台上,像一场等待主角的筵席。
傍晚,她给自己下了一碗素馅饺子,就着一点醋,默默地吃着。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孩子们的欢笑声隔着风雪传进来,更显得屋里冷清。
吃完饭,她坐在油灯下,手里拿着那只早已做好的布鞋,一遍遍地摩挲着。鞋底厚实,针脚细密,她想象着他穿上的样子。
夜深了,鞭炮声渐渐稀疏。风雪似乎更大了,扑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苏宁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风声,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百天,还是一百零一天?她有点记不清了。只知道,很久,很久了。
他会回来吗?腊月都快过完了……
各种念头像潮水般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压下去。要信他。他说过会回来。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院门外,似乎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被风雪掩盖了大半的脚步声。
很轻,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苏宁猛地睁开眼,心脏骤停了一瞬!
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住了。然后,是几下迟疑的、轻微的叩门声。
笃,笃,笃。
像怕惊扰了谁的梦。
苏宁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猛地坐起身,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跳下床,冲到门口,颤抖着手,拔开了门栓。
木门“吱呀”一声,被风雪推开一道缝。
门外,站着一个几乎被雪覆盖的身影。高大,挺拔,却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却吹不散那凝固的视线。
陆信看着门内那个穿着单薄衣衫、赤着脚、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瞪得大大的女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三个字:
“……我回来了。”
苏宁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猛地扑上前,一头扎进他那带着冰冷风雪和浓重汗味的怀抱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结实的腰身。
陆信被她撞得后退了半步,随即伸出双臂,将怀里这具温热的、颤抖的身躯,牢牢地圈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院门外,风雪漫天。
院门内,破屋如旧。
但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却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过年了。
他回来了。
这个冬天,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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