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一月八日,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九龙塘地区一栋半毁的别墅地下室,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硝烟未散的刺鼻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通风管道传来的微弱气流,带着地面废墟间腐烂物质的甜腻臭气。黛和白鸽,刚刚从那个钢铁棺材般的密室中挣脱,此刻却仿佛落入另一个更为复杂的囚笼——整个香港地下世界的追捕网中。
白鸽背靠着一个堆满蒙尘古籍的书架,左臂伤口的炎症虽因及时注射了从密室带出的抗生素而得到控制,但高烧后的虚弱依旧让她脸色苍白如纸。她用牙齿配合右手,死死勒紧重新包扎的绷带,动作因疼痛而略显僵硬,眼神却像淬火的匕首,锐利地扫视着手中一张皱巴巴的香烟壳纸——上面用暗语写着一个地址,是她们逃离密室后,在一个死去的信使身上找到的唯一线索。
“油麻地,庙街二百四十六号,‘荣记’跌打医馆。”白鸽的声音沙哑,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和审视,“这像是个诱饵。杉田故意放我们出来,就像放长线钓大鱼,想让我们带他找到整个香港地下网络的残余。”
黛正借着从破损天花板透入的一缕惨淡月光,凝视着手中那枚已恢复平静、却内蕴磅礴信息的水晶。它表面流转的微光,映照着她清瘦而坚定的面庞。“或许是诱饵,”她轻声回应,指尖抚过水晶温凉的表面,“但这也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通道。‘创世纪’留下的信息需要传递出去,单凭我们两人,如同蚍蜉撼树。”她抬起头,目光与白鸽相遇,“我们必须赌一把,赌这条线上,还有未被污染的‘自己人’。”
白鸽冷哼一声,带着历经背叛后的警惕:“信任?在军统内部都能出现高层叛变,‘自己人’这三个字,现在听起来像个笑话。”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理想受挫后的锐痛,“我当初加入,是为了救国救民,可现在……到处都是算计和出卖。”
黛理解她的愤懑。她自己的世界也曾单纯——古籍、文献、安静的学术生涯。战争将她拖出书斋,让她见识了人性的至暗与至明。“《荀子·劝学》有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她引用道,声音平静却有力,“环境固然能改变人,但总有些‘麻’,能在‘涅’中坚守其直。我们不能因恐惧黑暗,就放弃寻找光芒。‘创世纪’的警告关乎的不仅是当下战争的胜负,更是人类文明能否存续的未来。这份责任,超越了个体的安危与猜疑。”
这是两种不同背景、不同信念的交锋与融合。白鸽代表着现实斗争的残酷与必要的怀疑,她的视角扎根于血与火的教训;黛则象征着更为悠远的传承与基于文明存续的信念,她的视角超越了眼前的政治阵营。她们的对话,展现了在绝境中,单纯的特工思维与宏大的文明守护者视野之间的碰撞与磨合。
最终,对共同使命的认同压过了内部分歧。她们决定兵分两路,由伤势较轻、更熟悉城市地下规则的白鸽前往“荣记”医馆试探虚实,而黛则留守,利用这短暂的安全期,尝试从水晶中提取更具体、更易于传递的核心信息。
白鸽的身影如同幽灵般融入破晓前的昏暗街巷。她利用残垣断壁作为掩护,动作敏捷而悄无声息,每一次停顿、观察,都体现着专业特工的素养。而在地下室,黛将全部心神沉入水晶。她回忆起在密室中,血液触发认证时感受到的那股浩瀚的信息流。她尝试用意念引导,不再试图破解所有加密层,而是像在图书馆中检索关键卷宗一样,寻找关于“方舟计划”筛选标准、启动时间表,以及那份能撼动日本战争根基的《昭和天皇生物学父亲》档案的索引或摘要。
水晶再次亮起,光芒不再狂暴,而是如同温顺的溪流,在她意识中勾勒出清晰的信息节点。她发现,“创世纪”似乎预见了信息传递的艰难,其存储结构本身就具有一种“分层解锁”和“摘要生成”的机制。她集中精神,试图“剥离”出最核心的警告和证据……
与此同时,在白鸽那边,“荣记”跌打医馆的门在敲响特定暗号后,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开门的是一个精瘦的老者,眼神浑浊,手指因长期捣药而染着深色。他打量白鸽的眼神,并非同志间的热切,而是一种混合着评估、怜悯和深深忧虑的复杂情绪。
“姑娘,你不该来。”老者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外面风声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杉田的特高课和宪兵,还有七十六号的那些鬣狗,把几条主要的通道都盯死了。水路、陆路,甚至尝试发电报的据点,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他提供了另一个绝望的视角:在香港沦陷后,地下抵抗网络已如同被白蚁蛀空的堤坝,看似完整,实则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全面崩溃。他本人,也仅仅是在昔日情谊和一点未泯的良知驱使下,勉强维持着这个联络点。
“没有绝对安全的路径了,”老者摇头,“除非……走‘鬼佬’的线。”他暗示,或许可以通过某些尚未完全被日军控制的外国神职人员或商人,利用其相对中立的外交邮袋或秘密渠道。但这同样风险巨大,且对方是否愿意涉险,仍是未知数。
就在白鸽与老者低声交涉时,黛在地下室取得了关键突破。她成功地从水晶中“剥离”出一段高度压缩的、由特定能量频率编码的信息流。这段信息无法被常规设备读取,但可以被记录在一种特殊的感光胶片上——这是她在水晶提示下发现的“创世纪”专用介质。她利用室内找到的、可能是屋主遗留的旧相机和少量胶片,艰难地完成了这次“信息转录”。转录后的胶片看似普通,但在特定光源照射下,会显现出复杂的能量纹路,内藏“方舟计划”的核心罪证摘要。
然而,就在转录完成的瞬间,水晶似乎耗尽了某种能量,光芒彻底熄灭,变成了一块真正意义上的“石头”。同时,黛感到一阵强烈的精神眩晕,仿佛刚才的集中意念消耗了她大量的心力。她意识到,这或许是“创世纪”设定的又一道保险——关键信息一旦被提取并转录,原始“钥匙”就会暂时或永久失效,防止其落入敌手。
当白鸽带着从老者那里获取的有限但至关重要的情报——一条可能通过澳门中转、联系上外国教会的极其脆弱的线索——返回地下室时,看到的便是手持微型胶片、脸色苍白的黛,以及桌上那块失去光泽的水晶。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了。”黛将胶片递给白鸽,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这是文明的‘火种’,必须送出去。老周(指医馆老者)提到的教会线路,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但那意味着,我们需要有人去吸引杉田的全部注意力,为这条线的畅通创造机会。”白鸽立刻意识到了潜台词,她的眼神锐利如鹰,“而且,必须是足以让他相信,我们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的‘大动作’。”
两人陷入了沉默。牺牲,这个从她们踏入这场战争就时刻伴随的阴影,此刻变得无比具体。谁去做那个诱饵?谁去护送这最后的希望?
“我去。”白鸽几乎没有犹豫,军人的天职和守护的决然在她眼中燃烧,“我熟悉城市作战,能制造足够大的混乱。你带着胶片,想办法联系教会。你是学者,更懂得如何说服他们,这东西的价值远超任何政治立场。”
黛想反驳,但看着白鸽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自己确实更擅长与知识阶层沟通的事实,她将话咽了回去。她紧紧握住白鸽的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但我要你活着看到胜利。”
白鸽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放心,我还想亲眼看看,那百分之一的‘精英’计划是怎么破产的。”
计划迅速制定。白鸽将利用手中剩余的炸药,袭击日军在湾仔的一处物资仓库,制造最大程度的骚动,将追兵引向相反方向。而黛则利用混乱,携带胶片,前往老者提供的教会安全屋。
分别的时刻到了。在地下室的出口,两个来自不同世界、因共同使命而命运交织的女性,用力地拥抱了彼此。没有眼泪,只有相互注入力量的紧紧一握。白鸽的身影决然地没入巷战的阴影,而黛则朝着另一个方向,怀揣着人类文明在至暗时刻最后的微光,潜行而去。
白鸽的行动成功了。湾仔仓库的剧烈爆炸映红了香港的夜空,枪声、警报声、日军的呼喝声撕裂了黎明。杉田果然被这大胆的袭击所吸引,调动了大量兵力围捕。他站在指挥部的窗前,望着远处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怒火和被戏耍的耻辱。他开始怀疑,那两块“骨头”或许比他想象的更难啃,她们的目的,或许远不止是传递一份简单的情报。
而在城市的另一隅,黛终于抵达了那间隐藏在小巷深处的、有着彩色玻璃窗的教堂。她敲响了侧门,心中祈祷着这最后的暗号,能够穿透铁幕,抵达自由世界。
教堂的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门后站着的,是一位身着黑色长袍、面容沉静、眼神中带着怜悯与审视的外国神父。他的目光落在黛手中那枚看似不起眼的胶片上,仿佛在衡量着它所承载的重量,以及接纳它可能带来的风暴。
香港地下,这最后的暗号,能否被成功接收?希望与毁灭,此刻都悬于这扇门后之人的抉择。而黛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们已经在这至暗之夜里,燃尽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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