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顺着王卫国的裤管不断向上浸润,烂泥的腥臭味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他猛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混着泥沙的江水,大脑从一片混沌中逐渐恢复清明。
“连长!连长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
王卫国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挣扎着坐起身。刺骨的寒意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环顾四周,一片萧瑟的芦苇荡,稀稀拉拉地躺着十几个和他一样浑身湿透、满身泥污的士兵。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远处,江对岸的火光依旧在跳动,隐约还能听到零星的枪声,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我们……过来了?”王卫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过来了……连长,我们过来了……”那个士兵哽咽着回答。
王卫国撑着地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他扶住身边的一棵枯树,稳住身形,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搜索。
他看到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张二狗,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着。他看到三个士兵身上缠着简陋的绷带,鲜血已经将绷带彻底染红,正靠在一起痛苦地呻吟。他看到了更多的人,只是静静地躺着或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江面,仿佛丢了魂魄。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所有人!”王卫国用尽力气,发出一声怒吼,“都他娘的给我起来!集合!”
他的吼声惊醒了这些麻木的灵魂。士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了一下,纷纷挣扎着、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在他面前排成了一个不成形的队列。
王卫国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冷而沉重。
“点名!”
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
“张二狗!”
“……”无人应答。
王卫国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到那个昏迷的身影旁,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他回头吼道,“卫生员!卫生员死了没有!”
“……连长,小王……小王他没过来……”一个士兵低声说。
王卫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他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一块布条,用力勒在张二狗不断渗血的大腿伤口上。
“把他弄醒!”
一个士兵立刻跑过来,掐着张二狗的人中。几秒后,张二狗剧烈地咳嗽起来,悠悠转醒。
“连……连长……”
“你还活着。”王卫国站起身,重新回到队列前,声音变得更加嘶哑,“下一个!李四!”
“到!”一个虚弱的声音回答。
“赵铁柱!”
“到!”
“刘大能!”
“……”队列中一片死寂。
王卫国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刘大能呢?”他厉声问道。
一个士兵颤抖着举起手,嘴唇哆嗦着:“报告连长……大能他……他抱着一块木板,就在我旁边……一颗炮弹下来,人……人就没了……”
王卫国胸口一窒,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喊道:
“孙猴子!”
“……”又是沉默。
“报告!孙猴子在林子里……为了掩护我们……被山本的冷枪……”另一个士兵泣不成声。
“周平!”
“报告!周平腿断了,自己拉响了手榴弹,和追上来的两个鬼子……”
“吴贵!”
“报告!吴贵……吴贵不会水,被浪卷走了……”
……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被喊出,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死一般的沉默,和一个个令人心碎的回答。
每喊出一个名字,王卫国的心就往下沉一分。队列里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从最开始的压抑抽泣,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这些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的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一群无助的孩子。
王卫国没有阻止他们,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那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张鲜活的面孔,代表着一段同生共死的记忆。他们一起在阵地上扛过炮击,一起在刺刀下搏杀,一起幻想着胜利后回家娶媳妇、孝敬爹娘……
可是现在,他们都变成了江对岸冰冷的尸体,或者永远沉在了这片猩红的江水之下。
当最后一个名字喊完,王卫国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久久没有动弹。
那个幸存的排长走了过来,声音颤抖地报告:“连长……七连……应到一百八十二人,实到……二十三人……”
二十三。
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王卫国的心上,烙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一个加强连,从踏上淞沪战场开始,一路血战,撤退,突围,到今天,只剩下了二十三个人。
“噗通”一声,一个年轻的士兵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泥地里,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他的崩溃,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我对不起李连长啊!他把弟兄们交给我,我却……”
“我的班……就剩下我一个了……全都没了……”
绝望和悲痛,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般响起。是刚刚苏醒的张二狗,他挣扎着被人扶起来,指着那个跪地的士兵,破口大骂:
“哭!哭有个屁用!哭能让弟兄们活过来吗?哭能把小鬼子哭死吗?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带把的!”
他因为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依旧吼道:“弟兄们是为什么死的?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哭天抢地的吗?他们是想让我们活下去!活下去给他们报仇!”
王卫国走到那个跪地的士兵面前,没有骂他,只是缓缓地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士兵抬起头,满脸泪水和泥污地看着王卫国。
“你的命,是弟兄们拿命换回来的。”王卫国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他们,就给老子好好活着。活到把小鬼子全部赶出中国的那一天!到时候,你再到他们坟前,告诉他们,你没有让他们白死!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士兵哽咽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卫国站起身,目光扫过剩下的二十二张脸。
“我知道你们心里难受,我他娘的比你们谁都难受!”他的眼眶赤红,声音沙哑,“但是,战争还没结束!我们还活着,战斗就得继续!”
他深吸一口气,下达了渡江后的第一道命令。
“还能动的,两个人一组,检查所有人的伤势!把能用的药品都集中起来,优先给重伤员用!”
“拆下所有还能用的绷带,用江水洗干净,再用火烤干备用!”
“清点我们剩下的武器弹药!一支枪,哪怕一发子弹,都不能丢!”
“去找一些干柴,生火!我们必须尽快把衣服烤干,不然不等鬼子来,我们自己就先病死了!”
一道道命令,清晰而果断,将士兵们从悲痛的情绪中强行拉了出来。他们开始机械地执行命令,寻找木柴,照顾伤员,检查武器。
忙碌,是忘记痛苦最好的方式。
王卫国走到江边,掬起一捧冰冷的江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他回头,看着那二十二个在火堆旁瑟瑟发抖,却依旧在互相包扎、检查枪支的身影。他们是七连最后的火种。
他心情沉重,重得仿佛压着一座山。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这二十二个人的主心骨,是这支残破队伍的灵魂。只要他还站着,七连的番号,就还没有倒下。
他捡起一支被江水冲上岸的步枪,枪托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他认得这支枪,是那个叫刘大能的士兵的。
王卫国紧紧地握住这支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没有再回头看那片血色的江面,而是转身,走向那微弱跳动的火光。
“连长……”张二狗已经处理好了伤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感觉怎么样?”王卫国问。
“死不了。”张二狗咧了咧嘴,笑容比哭还难看,“就是……有点冷。”
“很快就暖和了。”王卫国把那支步枪递给他,“我们还有多远能找到大部队?”
“不知道。”张二狗摇了摇头,“我们被打散了,现在连方向都分不清。不过……只要一直往西走,总能碰上自己人。”
“那就往西走。”王卫国看着火光映照下,弟兄们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脸,缓缓说道。
“告诉弟兄们,休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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