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如同地狱里升起的巨兽，吞噬了南京城的天际线。
王卫国没有回头。他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的步伐，带领着身后仅剩的十几道身影，在瓦砾和尸体间穿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硝烟、血污和泪痕，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留在了那条燃烧的中山北路上。
“咳……咳咳……”队伍里，一个年轻的队员“刺猬”，因为吸入了过多的浓烟，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闭嘴！”王卫国没有回头，声音嘶哑而冰冷，“想把鬼子的追兵引过来吗？”
“刺猬”立刻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强行将咳嗽压了下去，憋得满脸通红。
“队长，我们……我们现在去哪？”被称作“影子”的队员，如同真正的鬼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王卫国身边。他是幸存者中伤势最轻的，负责殿后和警戒。
“下关。”王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师长让我们去那里突围。那是……唯一的生路。”
“生路？”影子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火海，又看了看队伍里几个身负重伤、几乎是被战友架着走的弟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我们……还能有生路吗？”
就在这时，前方的一个街角，突然冲出了一股洪流！
那是一群彻底崩溃了的国军士兵，足有上百人。他们丢掉了头盔，扔掉了步枪，只顾着抱头鼠窜。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如同受惊的羊群，疯狂地推搡着、践踏着，朝着江边的方向涌去。
“滚开！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开！” “别挡路！挡我者死！” “船！码头有船！去晚了就没命了！”
这股混乱的溃兵洪流，瞬间就冲散了幽灵部队本就脆弱的队形。
“保持队形！都靠拢！”王卫国怒吼一声，一把将一个撞过来的溃兵推开，同时将身边的“刺猬”拉到自己身后。
“妈的！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军官呢！你们的军官死了吗！”王卫国试图喝止这群已经失去理智的士兵。
然而，没有人理他。一个红了眼的溃兵，甚至举起了手中的驳壳枪，对准了挡在他前面的一个幽灵队员。
“滚开！不然老子一枪毙了你！”
那个幽灵队员眼中杀机一闪，手中的匕首已经准备划破对方的喉咙。
“住手！”王卫国厉声喝止了他。他看着眼前这群已经不能称之为军人的同胞，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
“让他们过去。”王卫国缓缓地说道。
幽灵部队的队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股洪流，从他们身边冲过，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几个被踩踏致死的伤兵。
“他们……他们还是军人吗？”“刺猬”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巨大的失望。
“他们曾经是。”王卫国的回答，充满了疲惫，“但是，这座城，已经把他们的魂，都给打没了。”
他没有再停留，带着队伍，继续前进。
越靠近下关码头，混乱和绝望的气息就越发浓重。空气中，不再仅仅是硝烟味，还混杂着江水的湿气和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耳边，传来的不再是炮火声，而是成千上万人的哭喊声、叫骂声和濒死的哀嚎。
当他们终于从一条小巷里，拐到通往码头的主路时，眼前的景象，让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汉子，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人间地狱。
如果地狱真的存在，那一定就是眼前的模样。
数以万计的溃兵和难民，像被驱赶的牲口一样，黑压压地挤满了从江边到内城长达数公里的区域。人潮，如同凝固的黑色潮水，缓慢而绝望地向前蠕动。
江面上，只有零星的几艘小火轮和木船，早已超载得仿佛随时都会沉没。更多的人，则是抱着木板、箱子，甚至只是一个水桶，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里，试图游向对岸。
天空，被探照灯和燃烧的火焰映得一片惨白。日军的飞机，如同盘旋的秃鹫，时不时地俯冲下来，机枪的火舌，在人群中犁开一道道血肉胡同，引发更大的恐慌和踩踏。
“开枪！谁再往前挤，格杀勿论！”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宪兵，站在一辆卡车上，对着天空鸣枪示警，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巨大的声浪所淹没。
为了争夺一个上船的位置，昔日的同胞，此刻正用拳头、用刺刀、用牙齿，进行着最原始的搏杀。落水者的惨叫，伤员的呻吟，妇孺的啼哭，交织成一曲末日的悲歌。
“这……这就是……我们的生路？”一个队员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声音绝望地颤抖。
在这里，个人的勇武，精妙的战术，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们这十几个人，一旦踏入这股人潮，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瞬间就会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队长……我们……我们过不去了……”
“闭嘴！”王卫国双目赤红，他死死地盯着码头的方向，大脑飞速运转。
他看到，在码头最前方，有一艘小型的蒸汽巡逻艇，似乎是某个高级军官的座驾。一群卫兵，正拼死地将人潮挡在外面，试图保护那艘船。
“看到那艘船没有？”王卫国指着那个方向。
“看到了！可是……我们根本挤不进去！”
“挤不进去，就给老子杀进去！”王卫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疯狂而狰狞的神色，“我们是幽灵！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不能像这群废物一样，死在自己人的脚下！”
“所有人！子弹上膛！”
“手榴弹！都给老子拿出来！”
“听我命令！我们从侧翼的房子上过去！一路给我用火力开道！目标，就是那艘巡逻艇！谁挡我们，谁就是敌人！”
“是！”
劫后余生的十几名队员，眼中再次燃起了凶悍的狼性！
“跟我来！”
王卫国第一个翻身，攀上了一旁店铺的屋顶。其他人紧随其后！他们像一群敏捷的猎豹，在屋顶上飞速奔跑，避开了地面上最拥挤的人潮。
“前面！有宪兵拦着！”
王卫国看也不看，手中的mp18，对着下方那群宪兵的头顶，就是一个短点射！
“哒哒哒！”
子弹打在宪兵们脚前的地上，溅起一串火星！
“不想死的，就给老子滚开！”王卫国如同地狱里传来的怒吼，响彻夜空。
那群宪兵被这群从天而降的杀神吓了一跳，看到他们身上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气，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幽灵部队，硬生生从房顶上，杀出了一条通往码头的捷径！
当他们从房顶一跃而下，落在距离那艘巡逻艇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时，立刻被那群卫兵发现了。
“站住！你们是哪个部分的！这里已经戒严了！”一个卫兵军官举枪喝道。
回答他的，是王卫国冰冷的枪口。
“我们是奉命突围的！这艘船，我们征用了！”
“放肆！这是陈军长的船！你们想造反吗？”
“造反？”王卫国冷笑一声，“那就让你们的陈军长，下来跟我们一起守南京吧！”
他不再废话，对着天空，猛地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
狂暴的枪声，瞬间镇住了所有人！
“我再说一遍！”王卫国的枪口，缓缓地从那些卫兵的脸上一一扫过，“让开！或者，死！”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巡逻艇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军官探出头来，色厉内荏地喊道：“反了！反了！来人啊！把这群乱兵给我毙了！”
“找死！”
王卫国身后的“影子”，眼神一冷，抬手就是一枪！
“砰！”
子弹精准地打在了那个军官的帽檐上，将他的帽子直接掀飞了出去！
那军官吓得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缩了回去。
卫兵们也彻底被震慑住了。他们看得出，眼前这帮人，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跟他们玩命，绝对划不来。
卫兵军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挥了挥手。
“让他们……上船。”
王卫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对着身后的弟兄们一挥手。
“上船！快！”
十几名幸存的队员，迅速而有序地登上了巡逻艇。他们没有去抢占船舱，而是自觉地占据了船头的各个火力点，枪口一致对外，警戒着岸上随时可能失控的人潮。
“开船！”王卫国用枪顶住了那个瑟瑟发抖的舵手。
“是……是……”
巡逻艇发出一声汽笛长鸣，缓缓地驶离了码头，将那片充满了哭喊和绝望的人间地狱，抛在了身后。
船，行驶在漆黑的江面上。
江风，冰冷刺骨。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身后那座正在被烈火和黑暗吞噬的城市。
曾经的六朝古都，中华民国的首都，此刻，正像一头濒死的巨兽，发出最后的哀鸣。冲天的火光，将江水都映成了一片血红。
“队长……”一个队员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王卫国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船头，任由冰冷的江风，吹拂着他破烂的军装。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然后用尽全力地扭转，挤压。疯狗临死前的怒吼，鹰眼最后的诀别，铁牛倒下的身影，还有那无数张在战斗中逝去的年轻面孔，如同电影般，在他的眼前一幕幕闪过。
“把这座城的样子，都给我记在心里。”
良久，王卫国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把今天晚上，死在这里的每一个弟兄，每一个同胞，都给我刻进骨头里。”
“我们还会回来的。”
“下一次，我们要让这座城里所有的鬼子，用他们的血，来偿还今天的一切！”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座正在沉沦的城市。
“清点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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