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点猩红的余烬,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如同七个幸存新兵眼中那摇曳的、濒临熄灭的希望之火。
王卫国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身前,放着那块从焦土中挖出的、属于张虎的、已经变形的金属身份牌。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张虎副队长那惨烈决绝的最后一幕,如同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悲伤和仇恨,像两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队长……”
良久,新兵中最为沉稳的“影子”(这是王卫国给他重新起的代号,以纪念牺牲的老兵),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们已经没有退路,没有援军,甚至……没有了方向。
王卫国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双曾经如同烈火般燃烧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却又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想报仇吗?”
“想!”七个声音,异口同声,如同从胸腔里撕裂出来的怒吼!
“你们想给疯狗,给李大山,给所有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吗?”
“想!”吼声更大了,带着血的腥味!
“很好。”王卫国点了点头。他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块金属牌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贴近心脏的位置。
“但是,光靠想,是报不了仇的。凭我们现在这七个人,不到一百发子弹,冲出去跟山本硬拼,那不叫报仇,那叫送死!是辜负了弟兄们用命给我们换来的机会!”
他走到山洞口,指着外面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危机四伏的山林。
“山本的网,已经彻底张开了。他现在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等着我们自己撞上去。我们继续在这座山里躲下去,迟早会被他找到,然后像老鼠一样,被一点一点地玩死。”
“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壁虎”绝望地问道。
“换一种活法。”王卫国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七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幽灵’。”
“什么?”
“我们不再是军人。”
“队长?!”
“把你们的枪,都给我扔了。把你们这身军装,都给我脱了。”
王卫国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每一个新兵的脑子里炸响!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叫“猴子”的新兵,第一个跳了起来,他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三八大盖,如同保护自己的孩子,“队长!枪是我们的命!没了枪,我们还算什么兵!”
“就是!队长!让我们扔掉枪,我宁愿现在就冲出去跟鬼子拼了!”
“我们是幽灵!我们是战士!我们不是难民!”
七个新兵的情绪,瞬间激动了起来。对他们来说,枪和军装,是他们最后的身份和尊严。
“都给我闭嘴!”
王卫国一声暴喝,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缓缓地扫过每一个人。
“我问你们,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吗?”
“……”无人回答。
“你们的命,是疯狗,是李大山,是所有死去的弟兄,一口气一口气给你们换回来的!”王卫国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他们死的时候,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要你们抱着枪去送死?他们说的是,让你们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
“你们现在,跟我谈尊严?尊严能让你们穿过鬼子的封锁线吗?尊严能让你们在山本的狙击枪下活命吗?”
“我告诉你们!从现在起,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活下去!用任何方法,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哪怕是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哪怕是像蛆一样,在泥地里打滚!”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只要这里,还记着那份仇恨!只要我们的骨头,还是硬的!那我们,就还是‘幽灵’!”
“现在,我再问一遍。我的命令,你们,是执行,还是不执行?”
七个新兵,看着王卫国那双冰冷到极点的眼睛,感受着他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气势。他们缓缓地、屈辱地、却又坚定地,低下了头。
“……执行。”
“很好。”王卫国点了点头。
……
两个小时后,山脚下一座被废弃的、只剩下几户人家的破落村庄里。
八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难民”,正围着一堆小小的火堆,瑟瑟发抖。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被换成了从村民尸体上扒下来的、散发着恶臭的破烂棉袄。脸上,也用锅底灰和泥土,涂抹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不远处,一个新挖的土坑里,静静地躺着八支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步枪和冲锋枪。
“队长……我们……我们现在去哪?”“壁虎”哆哆嗦嗦地问道,他还不习惯身上这件带着血腥味的衣服。
“去找人。”王卫国的回答,简单而明确,“找一大群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要混进去,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半天后,他们终于在一条通往西边的大路上,找到了王卫国所说的那“一大群人”。
那是一股望不到头的,由无数真正的难民,组成的灰色洪流。他们推着独轮车,抱着孩子,拄着拐杖,麻木地、沉默地,向着未知的远方,艰难地跋涉。
“记住我昨天晚上教你们的。”王卫国在队伍汇入人流前,做了最后一次叮嘱,“佝偻着背!不要东张西望!眼神要麻木,要躲闪!不要交谈!不要扎堆!两个人一组,分散开!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一群被鬼子吓破了胆,只想活命的羊!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
八个人,如同八滴污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那股巨大的、绝望的洪流之中。
他们很快就发现,王卫国的训练,是多么的必要。
“滚开!别挡路!”一个饿疯了的难民,狠狠地推了“猴子”一把,试图抢走他怀里揣着的半个冷馒头。
“猴子”的眼神瞬间一冷,杀气本能地爆发出来,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咳咳!”
走在他身旁的王卫国,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同时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撞了他一下。
“猴子”瞬间惊醒!他立刻收起了所有的杀气,像所有被欺负的难民一样,畏缩地低下头,死死地护住自己的馒头,快步向前走去。
那个抢食的难民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猴子”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他们就这么夹杂在人流中,走了一天一夜。饥饿、疲惫、和精神上的巨大屈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他们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惨剧,饿死的孩子,病倒的老人,还有被溃兵抢走最后一点口粮后绝望上吊的女人。
他们每一次,都想拔刀相助。但每一次,都被王卫国用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我们的目标,是活下去。记住。”这是王卫国对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第三天上午,他们最严峻的考验,终于来了。
前方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由日军设立的临时检查站。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几十个耀武扬威的伪军,正用刺刀和枪托,粗暴地驱赶着难民,进行着严格的盘查。
“站住!干什么的!” “把你的包裹打开!快点!” “这个……这个是良民证吗?我怎么看着像假的?”
一个稍微有点反抗的青年,当场就被一个伪军用枪托砸倒在地,然后被两个日本兵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路边的沟里。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人流,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骚动。
“别慌!都别慌!”王卫国压低声音,对着分散在周围的队员们说道,“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只是想活命的难民!”
很快,就轮到了王卫国和“影子”他们这一波。
一个满脸横肉的伪军小队长,叼着烟,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过来,用枪托挨个地捅着他们。
“都给老子抬起头来!”
王卫国和队员们,都顺从地、畏惧地抬起了头。
那伪军小队长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当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叫“尖桩”的新兵脸上时,突然停住了。
“你!”他指着“尖桩”,“你过来!”
“尖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军……军爷……”他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
“看你的手。”那伪军小队长,一把抓起“尖桩”的手。那是一双因为长期握枪,虎口和食指都布满了厚重老茧的手。
“哟呵!”伪军小队长笑了,笑得像一只发现了鸡的黄鼠狼,“逃难的难民,手上能有这么厚的茧子?你告诉老子,你这手,是摸锄头摸出来的,还是……摸枪摸出来的啊?”
“尖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周围的队员们,心也全都沉到了谷底!
“我……我……”“尖桩”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啪!”
那伪军小队长,毫无征兆地,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尖桩”的脸上!
“说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当兵的?是不是国军的逃兵?”
“尖桩”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流出了鲜血。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杀意,瞬间从他的心底直冲脑门!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他只需要半秒钟,就能扭断眼前这个狗汉奸的脖子!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
“噗通!”一声。
王卫国,竟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抱着那个伪军小队长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
“太君!军爷!饶命啊!饶命啊!他……他是我侄子!他脑子……他脑子从小就有点问题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仅让所有队员都惊呆了,也让那个伪军小队长愣住了。
“他……他就是个傻子啊!”王卫国一边哭喊,一边用头去撞那伪军的腿,“他爹娘都死在炮弹下面了,就剩下他这根独苗了!求求您,军爷!您高抬贵手,就把他当个屁,给放了吧!”
“滚开!”那伪军被他弄得心烦意乱,一脚将他踹开。
他走到那个已经彻底呆住的“尖桩”面前,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到他那副呆滞、惊恐,嘴角还流着血的傻样,心里的怀疑,也去了几分。
“妈的,晦气!”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对着旁边的日本兵耸了耸肩。
一个日本兵也走了过来,用刺刀挑起“尖桩”的下巴,叽里呱啦地问了几句。
王卫国立刻连滚带爬地过去,用蹩脚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日语回答:“太君……傻子……他是傻子……”
那日本兵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也觉得为这么两个烂命浪费时间不值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滚!快滚!”伪军小队长不耐烦地吼道。
“谢谢太君!谢谢军爷!谢谢太君!谢谢军爷!”
王卫国如同蒙受了大赦,一边磕头,一边拉起还在发愣的“尖桩”,连滚带爬地汇入了人群,迅速地通过了检查站。
一直走出了一里多地,他们才敢停下来。
“啪!”
王卫国反手,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尖桩”的脸上!
但这一次,不是羞辱。
“给我记住了!”王卫国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刚才那一跪,那一巴掌,是为了让你活命!也是为了让我们所有弟兄活命!下一次,再敢把你的杀气露出来,我第一个,亲手崩了你!”
“尖桩”捂着脸,看着王卫国,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但他流的,不是屈辱的泪,而是一种劫后余生、混杂着愧疚和敬佩的泪。
他猛地跪了下去,对着王卫国,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队长……我错了。”
王卫国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转过身,看着那条通往西方的、漫长而没有尽头的路。
“活着。”
他缓缓地说道。
“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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