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垂下眼，低低应了声“是”，便跟着她们往外走。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看似引路，实则夹持，脚步沉而急，逼得他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一路穿廊过院，遇到的丫鬟小厮纷纷避让，偷眼觑来的目光里混杂着好奇与畏惧。这阵仗，分明是拿人问罪的架势。
王夫人正院里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廊下侍立的丫鬟个个屏息垂头，如同泥雕木偶。
贾环被直接带进正厅。王夫人并未坐在上首，而是站在一尊鎏金佛像前，背对着门口，手里慢悠悠地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周瑞家的垂手立在一旁，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焚香也压不住的压抑。
“儿子给太太请安。”贾环依礼跪下，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微颤。
佛珠捻动的声音停了。王夫人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像两把冰锥子，从上到下将他钉在地上。
“环哥儿，”她开口，声音平平板板，却字字带着寒气，“你近日，很是用功啊。”
贾环头垂得更低：“儿子愚钝，不敢不用心。”
“用心？”王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透出讥诮，“是用了心。听说，不止用心在书本上，连府里的陈年旧账，都劳你费心核查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贾环心念电转，忙道：“儿子不敢！只是读书遇到演算之法，随手拿了旧日单据练习，发现几处数字似乎有差，恐自己学艺不精算错了，才特向父亲请教……”
“好一个‘请教’！”王夫人声音陡然拔高，截断他的话，手中的佛珠串重重往身旁小几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人心惊肉跳！
“我看你是包藏祸心！打量着老爷近来对你稍有颜色，就不知天高地厚，想着法子搬弄是非，挑唆生事！
怎么？见宝玉病着，就以为这府里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一连串的斥骂劈头盖脸砸下来，毫不留情面。周瑞家的在一旁帮腔：“太太息怒，环三爷年纪小，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走了歪路……”
这话，分明是在暗指赵姨娘。
贾环伏在地上，指尖抠着冰冷的地砖缝。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会引来更猛烈的打压。他只能做出被吓破胆的样子，声音带着哭腔：
“太太明鉴！儿子万万不敢！儿子只是愚笨，生怕算错了数闹笑话，绝无他意！若……若真是儿子算错了，甘愿领罚！”
他一口咬死是“算错了”、“请教”，将姿态放到最低。
王夫人死死盯着他伏地的后脑勺，胸口气得微微起伏。她如何不知这庶子近来变化？如何不知老爷那细微的态度转变？这才是最让她心惊肉跳的！宝玉如今那样，若再让这孽障钻营起来……
必须摁死！必须趁他还没成气候，彻底掐灭任何可能！
“领罚？”王夫人冷笑，“你是该领罚！心思不正，妄议府务，便是大错！我看你这书也是白读了，竟读出这等不安分的心来！”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去家学。便在你院里好生反省！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出院门一步！
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账本、文章，都给我烧了！周瑞家的，你亲自看着他烧！”
禁足！断他上进之路！还要毁了他那些心血！
贾环浑身一冷，猛地抬头：“太太！”
王夫人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眼神厌弃至极：“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还是想我现在就去请家法？”
周瑞家的立刻上前一步，阴恻恻地道：“三爷，请吧。老奴陪您回去。”
贾环看着王夫人那张冰冷决绝的脸，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他牙齿几乎要咬碎，却只能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嘶哑：“……儿子，领罚。”
他站起身，周瑞家的和那两个粗壮婆子立刻紧跟上来，如同押送重犯。
回到他那冷清小院，周瑞家的毫不客气，指挥婆子将他书案上所有写着字的纸，包括那几篇练笔的时文、读书笔记，甚至几张胡乱涂鸦的草纸，全部搜罗出来，堆在院中石板上。
“三爷，点火吧。”周瑞家的递过一个火折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贾环手指颤抖地接过。他看着那堆凝聚了他这些时日所有心血、所有挣扎求存的纸张，眼底一片血红。
冷风卷过，吹得纸页哗哗作响。
他蹲下身，吹燃火折子，橘红色的火苗舔上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开来，化作一团灼热而屈辱的火焰，将他眼前的一切希望都映照得扭曲、模糊。
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逼了出来。
周瑞家的冷眼瞧着，直到所有纸张都化为灰烬，又被冷风吹得四散飘零，才满意地哼了一声：“三爷好生反省吧！”
说罢，带着人扬长而去，并留下一个婆子守住院门。
院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贾环独自站在院子里，面对着那一地尚有余温的黑灰，脸上被火烤出的热度迅速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完了。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警告：宿主遭遇重大打压，生存环境恶化。目标王夫人‘杀意’提升！请宿主尽快寻找破局方法！】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得毫无情绪。
贾环缓缓抬起头，望着四四方方、被高墙框住的阴沉天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破了皮肉。
禁足？毁书？
王夫人，你便只有这些手段么？
他猛地转身，走进冰冷的屋子，从床底最深处，摸出了另一本薄薄的、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册子——那是他凭着“过目不忘”记下的经义核心和自己的想法，昨夜才偷偷录下的备份。
火，能烧掉纸。
烧不掉记在这里的东西。
他走到窗边，看向那扇被锁死的院门，以及门外婆子隐约的身影。
目光冷冽如刀。
风骤雨急，那就看看，谁先熬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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