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阁烧得只剩一副黑漆漆的骨架,像巨兽死后没烂完的肋骨,戳在漫天飞舞的烟尘里。
热浪还没散透,空气里全是焦糊味。
苏芽裹紧了皮裘,那股味道直往鼻子里钻,不是平时烧柴火的香,是陈年纸张混合着油脂、陈血烧透了的腥气。
她没空感慨,挥手招呼石童带人进场。
“别管那些说什么‘君臣父子’的烂纸,找带图的、讲怎么种地、怎么盖房、怎么治病的。”苏芽的声音被烟熏得有点哑,手里提着半截断掉的横木,在灰堆里拨弄,“看见那种羊皮卷、竹简,只要没烧成灰,都给我刨出来。”
满地都是黑灰,一脚踩下去噗嗤冒烟。
幸存的书奴们大多还在发懵,只有那个叫火皮的,整个人贴在地上爬。
他那身被火燎过无数次的皮肉,对温度和气味比狗还灵。
爬到西侧塌了一半的墙根底下,火皮突然停住。
他那没有眉毛的眼皮猛跳两下,鼻子凑近一堆还在冒红光的碳层,使劲嗅了嗅。
“有味儿。”火皮嗓音像两块砂纸在磨,“不是纸,是硝制过的老羊皮。”
他不顾烫手,直接用那双只有三根指头的手扒开滚烫的木炭。
底下压着一只铁匣子,烧得通红,但密封得死紧。
苏芽快步过去,用横木挑开匣盖。
一股奇异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里面躺着一本厚册子,封皮早就在高温里碳化脱落,但这正是它的保护层。
闭目翁凑过来,眯着那双老眼扫了两行,胡子抖了起来:“《地脉图录》……这是前朝堪舆司绝密。你看这行,‘幽州北七十里,有地热如汤,四季不冻’。”老头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苏芽,“这就是你要找的暖谷热源,不用再烧人当柴火了。”
苏芽伸手摸了摸那滚烫的页面,指尖被烫得生疼,心里却定下来。
这才是人活着的本钱。
夜里风更大,吹得营帐呼啦作响。
苏芽没睡,对着那本图录发愣。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一条缝,寒气裹着一个人影闪进来。
是存烬。
她怀里死死抱着个灰扑扑的陶瓮,像是抱着个婴儿。
这姑娘脸上全是黑灰,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没废话,把陶瓮往地上一顿,拍开封泥。
哗啦几声,倒出来三卷还没怎么受潮的书。
《疫症诊治十三条》、《冬耕策》、《人心辨》。
苏芽眉梢一挑。这三样东西,在赤旒盟里全是禁忌。
“父亲觉得书是死的,规矩不能变。”存烬声音很轻,却没什么犹豫,“但他忘了,人是活的,一直在变。”
她指着那本《人心辨》,那是她母亲的遗作:“这书被禁,就因为我娘写了一句‘民疑君,则国必更’。”
苏芽没接话,只是翻开那本《冬耕策》。
越看,她手里的动作越慢。
书上画的“冰下垄作法”,跟她在北行路上带着人死磕出来的种地法子,几乎一模一样。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苏芽合上书,盯着存烬。
存烬转头看向北边的帐篷区,那边正冒着煮粥的热气:“因为我看见你们真的让人吃饱了。不是靠施舍,是靠种出来的。”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炭笔,在那本《冬耕策》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写下一行字:此法可行,已验于北行第三谷。
燕迟一直坐在角落里擦拭他的短剑,这时候才抬起头。
“这几本是孤本,得赶紧找人抄录,分发给各个聚落。”燕迟是皇子出身,下意识还是那套存书的路子。
“不抄。”苏芽把书扔回桌上,声音干脆,“抄十遍不如做一次。”
她转头看向帐外:“石童带着那几个学徒,照着《疫症诊治》搓药丸子,明天就要用。火皮带人按图录去找地热。至于这本《人心辨》……”她看了一眼存烬,“你来讲。咱们选出来的那些分治官,脑子还得洗一洗。”
“我不考他们背书。”苏芽站起身,理了理领口,“谁能救活人,谁就是老师;谁能让大家吃上饭,谁就当官。”
三天后,第一批抗寒的药丸子搓出来了。黑乎乎的,味道冲鼻。
试药的是个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的哑巴少年,那是赤旒盟为了防逃跑留下的旧伤。
小光把药丸塞进他嘴里,又灌了一大碗热水。
半个时辰后,少年的脸色从惨白泛起一丝红晕。
他捂着胸口,喉咙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像是风箱抽动的声音。
“那是心跳有力气了。”小光贴着他的胸口听了一会儿,眼圈突然红了,“苏姐,他们的心在唱歌。”
苏芽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独自走到营地边缘的高坡上。
这里能看见远处的废墟。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生锈的铜片,那是当初从那个死去的更夫手里拿来的。
她拿着石块,在铜片上轻轻敲了两下。
叮……叮叮。
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很远。
过了许久,极远处的山谷里,竟然真的传回了极微弱的回响。
哒……哒哒。
苏芽抬头,看见对面的断崖上,存烬也立在那里,手里握着同样的一块铜片。
而在那更深的阴影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守烬子,此刻像条老狗一样蜷缩在残塔底下,手里捏着一撮女儿留下的灰,一动不动。
苏芽正要收起铜片,手上的动作却突然一顿。
那铜片还在震。
不是存烬的回应,也不是风吹的。
那是一种极细微、极低沉的频率,像是从极深的地下传上来的,带着一种让人牙酸的摩擦感。
苏芽猛地转头看向营地北侧——那是火皮带着人去勘探地热的方向。
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的荒原上,不知何时,竟隐隐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紫光。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凛冬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