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从井口爬出时,天光尚在挣扎着撕破夜幕。
她倒在井沿,像一具刚从黄泉爬回的尸。
冷汗浸透宫装内衬,与掌心、眉心渗出的血混作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怀中那个七岁的自己,正一点点变得透明,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烛火。
“别走……”她哑声呢喃,手指死死攥住那小小的衣角。
可终究留不住。
孩童的身影化作一缕幽光,无声无息钻入她胸前悬挂的玉锁之中。
那本是地府契约所化的信物,此刻竟微微发烫,仿佛被什么唤醒了沉睡已久的血脉。
她怔了一瞬。
下一刻,高热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眼前景物扭曲晃动,意识坠入漆黑深渊——
梦里,长明灯成海。
千盏万盏悬于虚空,灯火摇曳,映照出无数白衣赤足的女子,跪伏在灯下。
她们全都生着一张脸——她的脸。
每一人的心口都插着一支金钗,火焰自胸膛蔓延而出,烧穿皮肉,焚尽魂魄,却无人哀嚎。
她们只是静静地跪着,像早已接受这宿命的献祭。
最前方,一名老妇缓缓抬手,枯瘦指尖抚过沈青梧的脸颊。
那一瞬,不属于她的记忆轰然炸开——
泥屋前晒药的清晨,母亲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山雨欲来时,姐姐背着她趟过暴涨的溪流;
火把照亮祠堂那夜,族老念出“守灯者不得离谷”的咒誓……
“青梧……我的女儿,终于回来了。”老妇开口,声音沙哑如风刮石缝,“你逃了三百年,可命火未灭,灯脉未断。他们以为烧尽替身就能斩断根系,可你回来了,带着判官之契,踏着血路归来。”
沈青梧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火焰封住。
“回来也好。”老妇闭眼,眼角滑下一滴血泪,“这一代,该轮到真身燃灯了。”
猛然惊醒!
她猛地坐起,冷汗涔涔而下,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夜色深沉,烛火摇曳,映得室内影影绰绰。
可她没空喘息。
枕边那支曾刺破她影子的金钗,竟自行立起,尖端轻颤,倏地扎进她指尖——
血珠滚落,滴在地板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血迹未散,反而如活物般延展,勾勒出繁复古老的符文。
一道道线条交织成阵,中央九曲回环,赫然是传说中镇压冥途边缘的“万灯阵图”!
她瞳孔骤缩。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阴魂作祟。
这是血脉召唤。
她强撑起身,脚步虚浮却坚定。
推开暗格,取出藏在密室深处的最后一支残香——那是师父临终前交给她的“引魂篆”,据说能通地府边音。
香点燃,青烟笔直升起,在空中凝而不散。
她闭目,以心头精血为引,低吟:“心渊之音,启。”
六只银蝶自心口飞出,环绕周身,振翅之间,音波荡开,穿透阴阳壁垒。
其中一只忽然折翅,重重坠地。
羽翼燃起幽蓝火焰,火光中浮现一幅虚影——
荒原尽头,裂谷横亘天地,宛如大地被神斧劈开。
谷壁之上,密密麻麻刻满“沈”姓名录,每一道名字都暗淡无光,似已随主人消亡。
中央石台孤峙,立着九百九十九盏熄灭的魂灯,积尘厚重,灯芯枯朽。
蝶火中传来断续低语,像是从极远之地飘来:
“灯尽则冥途崩……唯有血亲之命火可续。”
话音落下,沈青梧头痛欲裂,仿佛有千万根针在颅内搅动。
可更可怕的是——
她的脚,记得怎么走。
不是眼睛看过,不是耳朵听过,而是双脚本能地知道:左转三步踩碎石,右绕枯树避瘴气,前行十里遇断桥,须踏尸骨而过……
这片她从未踏足过的北境荒原,竟早已刻进她的骨血。
她盯着那幅虚影,唇角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原来如此。
她不是偶然成为判官。
她是注定要回来的人。
烬娘恨她,因为她活了下来;
听焰寻她,因为她断了灯脉;
小烬等她,因为他是每代唯一幸存的守童——而她,是最后一个能点燃主灯的血裔。
这一局,从来不只是后宫权谋。
而是三百年前那一场大火之后,守灯古族最后的余烬,在等一个人归来,重燃命灯。
她缓缓收起香灰,将蝶翼残火封入玉瓶。
窗外,五更梆子响起。
凤栖阁内灯火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而在乾清宫最深处的密室,铜盘中央的碎玉锁仍在震颤。
萧玄策负手而立,眸色深不见底。
碎玉锁在他目光注视下,自行拼合七分,显露出完整印记——与地府判官印逆纹吻合,唯多了一圈缠绕的灯焰纹路,如同血脉盘绕。
“摄魂阵”捕捉到那一丝“心渊之音”波动时,整座密室的符纸齐齐燃烧。
他冷声问影卫:“凤栖阁可有异动?”
“回陛下,才人昨夜焚毁三本旧账册,又取走了库房所藏《北境风物志》。书中夹页绘有‘葬灯谷’地形图,已被朱笔圈注。”
萧玄策指尖轻敲案几,一声轻笑划破死寂。
“她要去认祖归宗了?”
“好得很。”
他转身望向墙上舆图,目光落在北境那片标注为“绝域”的荒原。
“朕便陪你走这一遭。”
次日黄昏,一名采药宫女打扮的女子悄然出宫,背篓中藏着半卷残图与一支燃尽的魂香。
风沙渐起,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抬头望天,云层翻涌如沸,远处地平线隐隐震荡。
仿佛有什么,在等着她踏入。风沙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沈青梧裹紧粗布斗篷,背篓中的残图被她用油纸层层包死,贴着脊梁藏进衣内。
北境的天像是倒扣的铁锅,阴沉得压人,远处地平线翻滚着土黄与暗紫交织的云浪。
她知道,那是葬灯谷的气息在呼应她的血脉——不是她在找它,是它在召她归来。
突然,狂风怒吼,天地失色。
一道沙暴自荒原深处席卷而来,如巨兽张口吞噬一切。
她踉跄跪地,掩住口鼻,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抽离。
黄沙遮天蔽日,连呼吸都成了酷刑。
可就在那一瞬,她胸前玉锁猛然灼烫,仿佛有火种在胸腔里炸开!
风停了。
尘落了。
眼前景象让她的血液几乎凝固——
裂谷横亘如神斧劈开大地,谷壁刻满“沈”姓名录,字迹斑驳,如同被岁月啃噬过的尸骨。
中央石台孤峙,九百九十九盏魂灯积满灰烬,静默如墓碑。
正是梦中那片死寂的万灯阵!
她踏出一步。
脚底刚触到谷口界石,地面骤然震颤!
轰——!
泥土崩裂,一具孩童尸骸自地下缓缓升起。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赤足裸身,颈上挂着半截残破铃铛,眼窝深陷如枯井。
可当它睁眼时,瞳孔竟燃起幽绿火焰,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嘶吼:
“血脉未净者……不得入!”
声音如钉入脑,沈青梧头痛欲裂,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在颅内冲撞。
她咬牙稳住身形,却见谷顶悬崖之上,一道焦黑身影立于残阳余晖中,似已被火烧透的木偶,皮肉黏连骨骼,唯有一只完好的手握着半截断灯。
“姐姐的女儿?”那女人开口,嗓音如砂砾摩擦,“可惜你娘没死干净,连累你也逃不过这命。”
是烬娘。
熄灯人首领,守灯古族的叛徒,也是亲手焚尽她母族的那一人。
沈青梧仰头望着她,冷风灌入口鼻,烧得肺叶生疼。
她没有愤怒,没有悲恸——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清明。
原来恨到极致,反而无声。
烬娘冷笑一声,高举断灯:“既然你们爱燃灯,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着——最后一盏,怎么灭!”
话音落下,断灯挥下!
轰!轰!轰!
谷底三十六盏魂灯毫无征兆齐齐炸裂!
灯芯爆燃出墨黑色火焰,阴气如潮水倒灌天地。
地缝中伸出无数枯手,百鬼哀嚎爬出,全是历代守灯人枉死之魂,眼中皆是对生者的怨毒!
沈青梧连连后退,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禁锢在原地。
玉锁滚烫贴心,忽然嗡鸣震颤,那支曾刺穿她影子的金钗竟自行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轨迹——
血光闪现,幻象降临。
一位白衣女子跪在灯阵中央,发丝散乱,满脸是血。
她颤抖着手,将一支金钗缓缓插入自己心口。
鲜血顺着钗柄流淌,滴落在主灯灯芯上,点燃了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她望着虚空,轻声道:“青梧,活下去……别回头。”
是母亲。
沈青梧浑身剧震,眼眶骤热,却硬生生逼回泪意。
她望着那消散的幻影,忽然笑了,笑得凄厉而决绝。
“你说我不该燃?”她喃喃,抬手握住凌空悬浮的金钗,尖端直指心口,“可若我不燃,她们就真的白死了。”
风卷残云,灯火将熄未熄。
她深吸一口气,眸光如刃,金钗缓缓下压——
“来吧……让我看看,这命到底有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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