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云层,洒在清明司朱红门匾之上,“清明”二字如血淬金,沉静而肃然。
铜环轻响,大门洞开,十名身着素青短褐的少年鱼贯而出,胸前银牌熠熠生辉,刻着各自所承之冤魂姓名。
他们是第一批“听冤使”,由线清亲手培训,从孤儿、贱役、罪臣之后中选出——无权无势,却有一双愿听哭声的耳朵。
鼓乐未起,香火不燃。
只有一块新立石碑,上书《清明誓》三字,笔力千钧,出自皇帝亲题。
人群喧动,宫人交头接耳,皆道这不过又是帝王一时兴起的新政。
唯有站在廊外树影里的沈青梧,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她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庞,眼神空茫。
风拂过她腕间的“清明结”,那道血痕般的印记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她不记得自己曾教过谁如何倾听亡魂,可她的身体记得——每一道划破掌心的痛,每一次跪在雪地里聆听无声嘶吼的夜晚,都深埋在骨髓之中。
一名小使怯生生走上前,低声道:“大人……您能教我们,怎么听鬼说话吗?”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少年的耳朵,最后在空中轻轻一划,做了个写字的动作。
少年怔住,眉心渐渐舒展。
忽然间,他似有所悟,退后一步,郑重行礼:“我明白了。不是靠法术,是用心去听,用笔去记。”
周围静了一瞬。
远处高台上,断言盘膝而坐,手中竹简悬于半空,墨迹自动流淌。
他望着这一幕,低声喃喃:“冥途已不在地下,而在人心之间……原来如此。判官不死,是因为有人开始替她听见。”
与此同时,史阁深处,烛火通明。
萧玄策立于檀木案前,亲自执笔,主持《清明录》编纂。
这是他下令设立的第一部独立于起居注之外的官方卷册,专录冤案、终判与昭雪始末,凡涉权贵,不得删改。
侍史战战兢兢捧来初稿,翻至“人物志”一栏,指着空白页道:“陛下,关于才人沈氏……按例应有传记,但……无人知其出身,亦无履历可查。”
萧玄策垂眸,目光落在那片雪白的纸上。
良久,他提笔蘸墨,落下一字一句,力透纸背:
“她本无名,因九千冤魂共呼其名,故称——判官。”
身后老史官欲言又止:“此……不合体例……”
“从此以后。”萧玄策抬手打断,声音冷峻如铁,“史官不只为帝王记功,也为百姓记冤。若史不能载真,何以为鉴?”
笔锋顿住,余墨滴落,晕开如血。
夜色渐浓,宫苑寂寥。
沈青梧独自穿行于枯荷池畔,脚步虚浮,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前行。
她不知为何会走到这里,只觉胸口闷痛,似有万千细丝从地底拉扯着她的魂魄。
前方一口古井静静矗立,井口无碑,唯有青苔覆盖的石壁上,隐约可见四个刻痕极深的字:赎罪榜。
她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玉锁——通体碧绿,边缘雕着半枚清明结纹,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信物。
她将玉锁贴上井壁。
刹那间,整座皇宫地脉震颤,檐角铜铃齐鸣,连远在三里外的灯塔都忽明忽暗。
井水骤然泛起涟漪,一圈圈扩散,映出两张脸——
一张是年幼的她,穿着粗布衣裳,背着竹篓站在山道上,眼中满是倔强;
另一张,却是陌生又熟悉的男子面容——眉目温润,眼底藏着悲悯,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温让!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冲进脑海,像一把利刃劈开混沌的记忆。
“温……让……”她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下一瞬,剧痛袭来,如万针穿脑。
她猛地抱住头,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倒向冰冷的石阶。
意识溃散前,她看见井水中那张脸,竟缓缓抬手,仿佛隔着时空,想要触碰她。
风起,叶落,玉锁坠地,发出清脆一响。
黑暗吞噬了她最后一缕知觉。
远处树影晃动,断言疾步奔来,脸色骤变。
他探指搭上她腕脉,瞳孔猛缩——阳气几近枯竭,命灯摇曳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你究竟……还剩多少日子?”他喃喃,将她扶起,望向那口幽深古井,”萧玄策抱她回殿时,夜风正撕扯着宫檐的残雪。
他臂弯里的人轻得像一缕将散未散的魂魄,唇色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可那枚玉锁——他曾亲手藏于暗匣十年、从不示人的半块碧绿信物——却在他掌心滚烫如烙铁。
他知道这不对劲。
温让死前曾说:“命灯双生,一燃则俱燃,一灭则同烬。”那时他不信,以为不过是僧人临终呓语。
如今看着沈青梧几近断绝的气息,看着她腕间清明结渗出血丝,如藤蔓般向心口蔓延,他终于明白:她不是在借用冥途之力,而是在被冥途吞噬。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铜壶滴漏声碎成一片空响。
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取出珍藏多年的另一半玉锁。
两块残玉相触刹那,竟无火自燃,泛起幽蓝微光。
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引,按上她心口。
玉锁竟如活物般缓缓沉入皮肉,与她的血脉融为一体,仿佛本就属于她。
那一瞬,整个皇宫的地脉低鸣了一声,像是某种古老契约被重新唤醒。
子时三刻,萧玄策伏案昏沉,却骤然坠入梦境。
琉璃灯塔高耸入云,通体剔透,映照四方阴冥轨迹。
少年温让站在塔心,白衣胜雪,眉眼温润如初。
他望着萧玄策,轻笑:“陛下,你夺了她的记忆,囚了她的身,现在又要用龙气续她的命?”
“她烧尽过往照亮人间,你也得拿点东西出来交换——比如,你的孤独。”
“朕何曾有过别的选择?”萧玄策冷声反问。
“那你现在有了。”温让抬手一指,塔外苍穹裂开一道缝隙,无数冤魂列阵而行,口中齐呼:“判官!”
“她不必记得自己是谁,只要有人愿意为她定义,就够了。”
梦醒,惊坐起。
窗外寒月当空,殿中寂静无声。
那对玉锁已消失不见,唯见沈青梧掌心浮现出一道陈年旧疤——位置、形状,竟与他心口那道幼年刺客所留的伤痕完全一致。
因果牵连,命纹重叠。
他怔然良久,伸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低声喃喃:“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可若我说你是判官,你便再也不能只是沈青梧了。”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沈青梧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聚焦在床前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穿着墨黑常服,袖口绣金龙暗纹,眸色深不见底,像藏着整座永夜。
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如经风霜磨砺:“你是谁?”
萧玄策没有回答。
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新铸银牌,放入她手中。
银光清冷,正面刻着四个字——判官·沈青梧;背面一行小字,力道遒劲,似誓言,似赌注:“她说完,我才算赢。”
她盯着那枚牌子,指尖缓缓抚过铭文,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
许久,嘴角忽然扬起一丝极淡的笑,不悲不喜,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那我就……是她吧。”
话音落下,窗外忽有异动。
万千银蝶自虚空浮现,盘旋不去,宛如冥河彼岸的引魂之光,在晨曦中闪烁出诡异而凄美的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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