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书房内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平静。
两人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正在共进午餐的忘年交,谁也没有再提刚才那些充满了杀意与算计的话题。
“陛下,劳驾,那边的盐。”
莫德雷德指了指皇帝手边那个精致的银质盐瓶。
“哦,好的。”
德法英点了点头,将盐瓶递了过去,然后,又指了指莫德雷德面前的一小碟黄油。
“那个,也给我来点。”
“请。”
他们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分享着桌上的食物与调料。
时不时地,还会因为某道菜品的口味,而进行几句简短的、无关痛痒的交流。
“嗯,今天的烤羊排,火候不错。”
“宫廷里的厨子,手艺还是有保障的。”
“可惜,还是不如我们繁星镇的泥芙洛女士做的果干好吃。”
“哦?是吗?那下次,可得让你带点来,让我也尝尝。”
那场景,温馨得,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帝国的、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面冰冷的镜子,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
记录着这风平浪静的湖面之下,那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午餐结束。
德法英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书房一侧那巨大的、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的红木文件柜前。
他没有借助任何仆人的帮助,只是自己,熟门熟路地,从某个抽屉的最深处,翻出了一大摞早已准备好的、盖着帝国官印的空白文件。
“行了。”
他将那一摞厚厚的文件,随意地,丢在了莫德雷德的面前,那动作,像是在丢一叠无用的废纸。
“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这些东西,你拿去。
到时候,就用它们,去给你那些被拯救的奴隶们,一个他们梦寐以求的市民权吧。”
皇帝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仿佛那个刚刚才因为财路被断而杀意毕露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走回王座,重新坐下,用一种带着几分长辈式提点的、慵懒的语气,继续说道:
“帝都这个地方,除了阴谋诡计,还是有些好东西可以玩的。”
“难得来一次,就多待几天吧。”
“等到二月底,天气暖和一些了,你再准备回你的繁星镇去。”
“毕竟,开春之后,边疆的事情,还得交给你这把最锋利的剑去处理。”
“当然,当然,一切都听从陛下的安排。”
莫德雷德嘴上恭敬地应承着,手上却毫不客气地,拿起了那摞文件,开始一张一张地,仔仔细细地翻看起来。
他检查着每一份文件的印章,每一个条款的细节,确保这里面,没有任何的文字陷阱。
在确认了所有文件都真实有效、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他才将它们重新整理好,放在了自己的手边。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王座之上那位似乎已经有些疲惫的皇帝,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充满了“善意”的微笑。
“陛下,您已经向我表达了您的善意。”
“那么,作为臣子,我,又该如何,向您表达我的善意呢?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唱独角戏吧?”
听到这句充满了默契的、上道的话,德法英那总是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属于“老朋友”间的、轻松的笑容。
“留点把柄,在这里吧。”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了一切的、直截了当的疲惫。
“现在,我也很忙,你,也很忙。既然我们两个,都差不多是同一类人,那有些事情,就不要再绕那些没用的弯子了。”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看似平静的、繁华的帝都。
“朝堂之上,那些盘根错节的老家伙们,总想着推翻我这个‘新君’,恢复他们那套腐朽的旧秩序。”
“帝国的阴影里,那些神神鬼鬼的、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也总是不安分,需要我亲自去镇压。”
“国内的政局,需要我去稳定;开阔边疆的事情,也需要我为你处理好所有的后勤,帮你顶住来自其他方向的所有压力。”
德法英看着莫德雷德,那双锐利的鹰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合作者”的、真诚的坦然。
“开诚布公吧,莫德雷德。”
“我们,都开诚布公。”
………
……
…
“莱昂纳多,你会杀掉他吧?”
莫德雷德突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了一个冰冷的问题。
德法英闻言,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当然。”
随后莫德雷德接着说道:
“就好像我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莫德雷德的语气,同样冰冷而不带丝毫感情:
“明明弄死塞威,对我而言,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实质性的收益。
但您也看到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他不死,我寝食难安。”
“同样的道理。”
“我也很清楚,在您这位伟大的鹰之主眼中,任何试图动摇您绝对权力的存在,无论他有多么稀有,多么珍贵,都必须被毫不留情地,清除掉。”
德法英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一个大法师兼顶尖学者,确实很稀有。但,只要他触碰到了权力这个最本质的东西,那么,在我这里,他就得死。”
就在这充满了杀伐决断的、冰冷的气氛之中,莫德雷德的画风,却突然一转。
他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让皇帝都始料未及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
他用一种充满了远见的、仿佛在为皇帝分忧的语气说道:
“等到来年开春,如果没错的话,卡马苏丹一定会回来复仇,击败了他们的主力军之后,我们当然要扩大战果,占领他们一大批片草原,我想,您一定会为了如何分封那片广袤的土地,而感到头疼吧?”
“我没猜错的话,您一开始的想法,只是想将那片土地,当做一个战略缓冲区,对吗?
但现在,既然我们有机会能将它彻底吞下,那么,该把它分给谁,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他顿了顿,然后,用一种理直气壮的、仿佛在说这都是为了您好的语气,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所以,干脆点,陛下。”
“您就全都分给我好了。”
皇帝被他这番话,直接气笑了。
他指着莫德雷德,笑骂道:
“你管这个,叫‘表达善意’?
你这分明是连吃带拿,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哎,陛下,您别急嘛。”
莫德雷德看着皇帝那哭笑不得的表情,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舍”的、仿佛在割肉般的、肉痛的表情。
他皱着眉头,用一种极其为难的、仿佛做出了巨大牺牲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当然,我也不能白拿您的好处。”
“之后,所有那些新打下来的领地,我承诺,除了最高级别的军事指挥权,和核心的行政决策权,我会用我自己的亲信之外。”
“所有广大的、基层的官员,都将由您的人来担任。”
“我需要,也只接受,由莱昂纳多的皇家学院里培养出来的那些人才。”
他顿了顿,用一种极其严肃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
“当然,我有一个重点要求——”
“他们,必须要有真才实学!您可不能给我弄一堆酒囊饭袋过来,霍霍我那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
“只要是莱昂纳多推荐过来的、有真才实学的人,无论他是什么背景,无论他是不是您安插进来的钉子,我,莫德雷德,照单全收。”
“您大可以,放心地,往我的领地里,插满您的钉子。”
看到莫德雷德如此果断地,就交出了这么一个几乎等同于将整个领地的行政体系,都暴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巨大的“把柄”。
德法英那双总是充满了审视的眼中,终于,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满意的神色。
这个把柄,确实留得足够大,也足够好握。
他点了点头,做出了最后的承诺。
“可以。”
“我保证送到你那里的,绝对没有一个废物。”
就像两个刚刚谈成了一笔巨额生意的、精明的商人,在达成了最终的共识之后,书房内那紧张而又危险的气氛,彻底烟消云散。
德法英愉快地敲了敲桌子,示意侍从们可以开始上甜点和餐后酒了。
在等待的间隙,皇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端起酒杯,用一种带着几分纯粹好奇长辈般的语气,随意地问道:
“说起来,莫德雷德,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你为什么就是不同意联姻呢?
这门亲事,对你的政治仕途,百利而无一害。”
他看着莫德雷德,那双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高深莫测的光芒。
“我,已经衰老了。而你还如此的年轻。”
“说不定,等我走了之后。
凭借着皇室姻亲这层关系。
你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哎哟,陛下,我的陛下。”
莫德雷德立刻摆出了一副“您可饶了我吧”的表情,他夸张地摆着手,打断了皇帝那充满了诱惑的大饼。
“咱们都是明白人,就别说这种画外音了。
政治里面,可从来就没有保证的许诺这种东西。
您刚才那番话,听起来……嗯,挺奇怪的。
呃,不,我应该换一个更准确的形容词。
那就是……挺好笑的。”
德法英被他这番话噎了一下,随即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吧。”
“那你就正面回答我,莫德雷德。”
“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联姻?”
面对皇帝这刨根问底的追问,莫德雷德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他收起了脸上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情,换上了一副充满了真诚与无奈的“哭脸”,对着皇帝,开始大倒苦水。
“陛下,您就饶了我吧。”
“我莫德雷德什么都不怕,就怕麻烦。
我实在是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一个要与我同床共枕、相伴一生的人,却和我完完全全地,聊不到一起去。”
“我不希望,在我最亲密的朋友圈子里,在我最私密的个人空间里,会出现一个格格不入的、需要我费尽心思去应付的外人。”
“而这个外人,还将是我的终身伴侣。光是想一想。
我都觉得,这简直比让我去单挑一整支哈里发的军队,还要更让我感到恐惧。”
德法英听着他这番充满了“真情实感”的抱怨,挑了挑眉。
“你的意思是那个商人之女就和你聊得到一起去?”
听到这个问题,莫德雷德的脸上,那份痛苦与无奈,瞬间便被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一丝虚假的、温柔的笑意所取代。
他看着窗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映出了某个人的身影。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肯定的、充满了幸福感的语气,轻声说道:
“是的,陛下。”
“至少从我记事起,直到现在。”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她和我更合拍的人了。”
听到莫德雷德那份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德法英露出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充满了疲惫与追忆的落寞。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属于一位孤高君主的、不为人知的孤独。
“友谊啊……爱情啊……”
他晃动着手中的酒杯,那双锐利的鹰眼,在这一刻,也变得有些浑浊,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早已泛黄的回忆之中。
“那些东西,我以前也曾追逐过。”
“确实挺美好的。”
“但是,后来呢?”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沙哑而又苍凉。
“我那些曾经可以一同醉酒、一同高歌的老友,现在,都变成了对我俯首称臣的属下。”
“而我的那些所谓的妻子,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记不清她们完整的名字,她们的喜好。
她们不过是我为了保证权力稳固而进行的一场又一场政治交易的、冰冷的联姻工具罢了。”
“我有四五个这样的‘妻子’,四个?还是五个?对,早些日子上吊一个,现在是四个。”
“如果不是因为我太老了,将来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应该无一例外,都是为了达成某种政治目标的工具。”
他抬起头,那双重新变得锐利的眼睛,直直地,望向眼前这个还对美好抱有幻想的年轻同类。
“你还年轻,莫德雷德。你现在或许还无法理解。”
“但,如果你真的,与我是同类的话。”
“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等到你走到我这个位置,等到你尝遍了这世间所有的背叛与肮脏之后,你就会发现——”
“在我们这样的人手中。
所有那些虚无缥缈的、美好的东西,最终,都会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流逝。”
“只有一样东西,会永远地,值得我们去保留,去追逐,去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其牢牢地握在手中。”
说着,德法英缓缓地,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取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沉重的黄金皇冠。
“当——”
他用酒杯的杯壁,轻轻地,敲了敲那顶由无数人的鲜血与欲望铸就的皇冠,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声响。
“那就是……。”
“权力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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