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天台边缘,雨水冰冷地砸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刺骨一些。
很好,就是这样,再往前一步,这无休止的,像是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窒息感,就该结束了。
抑郁症像跗骨之蛆,啃噬了我太久,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风很大,卷着雨丝,抽打在我单薄的睡衣上。
我闭上眼,准备迎接下坠。
就在那一刻,一股完全不属于我的力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撞进我的意识深处。
剧痛甚至来不及感知,只觉得整个人被猛地向后扯去,视野瞬间暗了下来,像是被关进了一个隔音的、不断下沉的玻璃箱。
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雨点的触感消失了,连那撕心裂肺的绝望也变得隔膜。
我“看”着“我”的身体,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天台边缘。
然后,“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动作有些生涩,仿佛在适应这具躯壳。
指尖慢慢抚过下颌、脸颊,最后,“我”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胸前湿透的衣料。
一个低哑的,带着奇异颤音的笑声,从我喉咙里滚了出来。
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随即变得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张扬——那绝不是我会发出的声音。
“呵……哈哈……哈哈哈……”
“我”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笑声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混着风雨声,显得格外诡异。
“总算……”那个声音用我的声带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贪婪,“自由了。”
我的意识在尖叫,在冲撞,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蝴蝶,拼命扑打着翅膀,却撼动不了分毫。
我只能“看”着,感受着一种彻骨的寒意,比这夜雨冷上千百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
“我”转过身,步履起初还有些踉跄,但很快就稳定下来,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漫不经心的从容,走下天台……
第二天早晨,“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感受着这具身体在被窝里的温暖,但这温暖不属于我。
我像是一个囚徒,被囚禁在自己身体的最底层。
“我”起床,赤脚走到梳妆镜前——镜子里映出的,是我苍白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长发有些凌乱。
但那双眼睛……那双原本总是盛着怯懦和疲惫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一种野性的、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满意。
她——我只能用“她”来称呼这个占据者——微微歪头,对着镜子里的影像勾起嘴角,那是一个混合着嘲弄和愉悦的弧度。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点着镜面,点着“我”的倒影。
“从今天起,”她用我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地说,“这是我的了。”
她开始梳理我的长发,动作比我利落得多。
她打开我的衣柜,手指掠过那些素净的、保守的衣物,最终挑出一条我几乎没穿过的、颜色更鲜亮些的连衣裙。
她换上裙子,在镜前转了个圈,裙摆飞扬。
“品味真差。”她点评道,语气轻佻。
餐厅里,妈妈正在准备早餐,爸爸在看着报纸,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闷。
她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早上好呀,爸,妈。”她的声音比我平时清亮,尾音微微上扬。
妈妈明显愣了一下,端着牛奶杯的手顿了顿,看向我。
爸爸也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早上好,梦慈。”妈妈迟疑地回应,把牛奶推过来,“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呀,”她拿起一片面包,涂上果酱咬了一口,动作自然,“就是雨声有点吵。”
她吃得很快,不像我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磨蹭。
吃完,她抽了张纸巾擦擦嘴,站起身:“我出去走走。”
“去哪儿?”爸爸下意识地问,眉头微蹙——我很少主动提出出门。
她回头,露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就附近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门在她身后关上,餐厅里安静了几秒。
“今天……”妈妈犹豫地开口,“梦慈好像……精神了点?”
爸爸“嗯”了一声,重新拿起报纸,但没再看,只是盯着某一处:“好像是。”
我的意识在无声地嘶吼:不是!那不是精神!那不是她!
可我的父母,他们只是觉得疑惑,甚至,在那疑惑底下,我竟然可悲地察觉到一丝……欣慰?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的“病”好了?
几天后的晚上,我的闺蜜高晴打来视频电话。
屏幕亮起,高晴的脸出现在那头:“梦慈!最近怎么样?给你发信息也不怎么回。”
她把手机支好,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镜头正好能拍到她和身后卧室的一部分。
她穿着我的睡衣,领口稍微拉低了些,脸上带着慵懒的笑意。
“还好呀,就是有点忙。”她说。
“忙?你在忙什么?”高晴好奇。
“就……到处走走,见见人。”她含糊地说,眼神飘向别处,又落回屏幕,带着一种分享秘密似的亲昵,“晴晴,我跟你说,我最近……好像遇到个挺有意思的人。”
“谁啊?!”高晴立刻来了精神,“快说说!什么样的人?我们认识的?”
“不算认识吧……”她压低声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那表情让我作呕,“是在……一家酒吧遇到的。挺帅的,有点坏坏的感觉。”
“酒吧?!”高晴惊呼,“你居然去酒吧了?天哪!梦慈你变化好大!”
“人总是要变的嘛。”她轻笑,手指卷着一缕头发,“老是那个样子,多没意思。”
她们又聊了几句, 都是林薇在惊叹她的“变化”,而她则用一种含糊又引人遐想的语气应付着。
挂了电话,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她拿起我放在床头柜里的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我“看”着她拿起笔,用我的笔迹,写下扭曲的字句:
“他又来了,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眼神。真让人着迷。他说我这双眼睛,藏着火,和他家里那个死气沉沉的老女人完全不同。”
笔尖狠狠划在纸面上。
“这具身体是他的了,从里到外。很快,一切都会是我们的。”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那字里行间的疯狂和陌生感几乎要将我残存的意识撕裂。
她在用我的身体做什么?为什么我完全不知情?
她合上日记本,走到穿衣镜前,从梳妆台上拿起那支我最常用的豆沙色口红,慢条斯理地涂在唇上。
然后,她微微嘟起唇,对着镜子里的影像,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你看,”她用气声说,目光仿佛能穿透镜面,看到深处囚禁着的我,“他们都更喜欢我。朋友,父母……很快,所有人都会是。你连从这里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不是懦夫,是什么?”
……
从那之后,“我”的变化在不断扩大。
她越来越频繁地晚归,身上有时带着淡淡的烟酒气,有时是陌生的男士香水味。
她对我父母的称呼,从最初的“爸”、“妈”,慢慢变成了更显亲昵的“老爸”、“老妈”,甚至会主动挽着爸爸的手臂撒娇,逗得他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妈妈也开始念叨她“出门小心点”,而不是以前的“别总闷在房间里”。
他们看她的眼神,担忧在减少,接纳在增多。
他们似乎在庆幸,他们的女儿终于“走出来了”,变得“开朗”、“活泼”、“懂事了”。
只有我知道,那开朗下面是怎样的空洞,那活泼背后是怎样的算计。
直到那天晚饭时分,她吃着饭,突然放下筷子,捂住嘴发出一阵干呕。
妈妈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她拍着胸口,缓了口气,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泛起一种奇异的光彩,眼神甚至带着一丝挑衅,扫过虚空,仿佛在向我宣告什么。
“没什么,”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隐秘的欢欣,“可能就是……肠胃不太舒服吧,最近总是这样。”
妈妈是过来人,脸色微微一变,和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二天,妈妈坚持陪她去了医院。
当那张早孕检测报告被放在客厅茶几上时,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妈妈拿着报告单的手在微微发抖,脸上是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
爸爸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胸膛起伏着。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的声音压抑着怒火,目光锐利地盯着的,是顶着我的脸的她。
她坐在沙发上,姿态却异常放松,甚至带着点悠闲。
她抚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腹,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恐惧,反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么回事。”她说。
“孩子是谁的?!”爸爸猛地提高了音量,手重重拍在茶几上,杯盘震得一跳。
妈妈吓得一哆嗦,连忙去拉爸爸的手臂:“老吴!你冷静点!”
她却笑了,那笑容扭曲而快意,目光在暴怒的父亲和惊慌的母亲脸上流转,最后,像是终于玩腻了某个无聊的游戏,准备揭晓最终答案。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谢谢你们的……关心。不过,孩子的父亲,你们应该很熟悉。”
她顿了顿,享受般地看着父母脸上凝固的表情:“是李铭的父亲。”
李铭,是我的未婚夫。
时间仿佛凝固了,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我濒临碎裂的意识上。
李铭的父亲?李正豪?那个总是西装革履,笑容温和,拍着李铭肩膀说“好好待梦慈”的长辈李叔叔?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孕吐的反应,而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恶心与冰寒。
她怎么敢?她用什么手段?!
爸爸的脸从铁青转为一种可怕的煞白,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嘴唇哆嗦着:“你……你说谁?”
妈妈直接瘫软在沙发上,手捂着胸口,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全是破碎的茫然和恐惧:“小念……你胡说什么?!这不可能!”
她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依旧轻轻搭在小腹上,仿佛那里是什么珍贵的战利品。
她脸上那种混合着怜悯和嘲弄的表情更加清晰了。
“没听清吗?”她微微歪头,用我那张脸做出一个天真又残忍的表情,“李正豪。李铭的爸爸。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畜生!!”爸爸猛地爆发,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烟灰缸就向她砸去。
那不是对着我,我知道,他是想砸碎那个占据了我身体的、吐出如此污言秽语的怪物。
烟灰缸擦着她的额角飞过,砸在她身后的墙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几片碎屑甚至溅到了她的头发上。
她没有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额角被擦过的地方迅速红了一小片,但她反而笑了,伸出舌尖,轻轻舔去溅到唇边的一点点灰尘。
“爸,火气别这么大。”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毒刺,“吓到你的‘外孙’就不好了。毕竟,这可是你们吴家的血脉,也是李家的血脉,不是吗?多……有趣。”
妈妈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为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你还是我的梦慈吗?”妈妈的声音破碎不堪,她似乎察觉到了,眼前这个人或许不是她的女儿。
占据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崩溃的父母,眼神冰冷。
“我是吴梦慈啊,妈。”她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只是,不再是你们那个废物女儿了。她连活下去都不敢,把这一切都浪费了。而我,会让这具身体,这个人生产生最大的‘价值’。”
她绕过茶几,无视爸爸因暴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妈妈绝望的眼神,径直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爸爸嘶吼着,声音却带着一丝无力。
她拉开门,回头,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道诡异的金边。
“去透透气。”她说,“顺便,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李铭。毕竟,他现在……算是我的‘前未婚夫’了,不是吗?总得知会一声。”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客厅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痛苦和混乱。
我的意识在黑暗中疯狂冲撞,嘶吼,却只能像水底的泡沫,无声地碎裂。
她要去找李铭!她要用我的脸,我的身体,去对李铭说出这世界上最残忍的话!
……
我“看”着她走下楼梯,步伐轻快,甚至哼着不成调的歌。
她拿出我的手机,熟练地解锁,翻到李铭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李铭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还夹杂着一丝担忧:“梦慈?你妈妈刚才给我发信息,说你身体不舒服?怎么回事?严重吗?”
她对着听筒,声音立刻变得虚弱又带着点委屈,演技精湛得令我胆寒:“铭哥哥……我没事,就是……有点事想当面跟你说。你在家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挂了电话,脸上虚伪的脆弱瞬间褪去,换上一种近乎兴奋的期待。
她打车到了李铭的家,李铭开门很快,他穿着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梦慈,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快进来。”他伸手想拉她。
她却侧身避开,直接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姿态甚至有些放肆。
李铭愣了一下,关上门,跟过来坐在她对面,眉头微蹙:“到底怎么了?你爸妈刚才的电话也很奇怪……”
她直视着李铭的眼睛,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我怀孕了。”
李铭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什么?”他的声音干涩。
“我说,我怀孕了。”她重复了一遍,清晰无比。
李铭猛地站起身,脸上是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被背叛的痛楚:“梦慈!你……这怎么可能?我们……我们最近根本没有……”他努力回想,脸色越来越白。
“当然不是你的。”她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
李铭僵在原地,像是被冻住了。
她欣赏着他脸上的痛苦和难以置信,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投下了最终的重磅炸弹:“孩子是你爸爸,李正豪的。”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李铭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种极致的荒谬和暴怒,最后定格在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书哗啦啦掉下来。
他看着她,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不,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披着吴梦慈皮囊的怪物。
“……你疯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颤抖,“你他妈疯了!!”
她却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格外刺耳。
“我没疯,铭哥哥。”她止住笑,眼神变得幽深,“是你那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的父亲,在一次他以为我‘精神恍惚’(她刻意加重了这几个字)的时候,半推半就……哦不,或许是他主动的?谁知道呢,反正这具身体,很吸引人,不是吗?”
她在撒谎!还是在扭曲部分事实?!李正豪他……我的意识感到一阵眩晕,无法思考。
“闭嘴!!”李铭崩溃地大吼,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你不是梦慈!你到底是谁?!你把梦慈怎么了?!”
他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里,眼睛赤红,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摇晃,脸上甚至带着一种享受的表情,看着他痛苦。
“我就是吴梦慈。”她等他力气稍泄,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力,“只是你看清了而已。以前的吴梦慈,软弱,无能,连爱你都不敢全心全意,只会躲在壳里。而现在……”
她猛地凑近李铭,几乎贴着他的脸,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而现在,我怀了你父亲的孩子。你说,以后这孩子,是该叫你哥哥,还是……?”
“啊——!!!”李铭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猛地推开她,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他跌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站起身,俯视着崩溃的李铭,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
“好好消化一下吧,我的‘前’未婚夫。”她轻飘飘地说完,转身,像来时一样,从容地离开了这个被她亲手摧毁的地方。
……
接下来的日子,她变得更加猖狂,甚至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异常。
她开始用我的信用卡大肆购物,买的都是我以前绝不会碰的、性感张扬的衣物和首饰。
她开始抽烟,动作娴熟,在我身体里留下尼古丁的味道。
她开始频繁地“偶遇”李正豪。
有时是在高级餐厅,她穿着新买的紧身裙,与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眼神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的李正豪共进晚餐。
她会故意在公共场合为他整理领带,动作亲昵,引得旁人侧目。
有时,她会直接去李正豪的公司楼下等他。
她会当着那些职员的面,挽住李正豪的手臂,声音甜腻地叫他“正豪”,而不是以前的“李叔叔”。
李正豪的态度复杂而诡异,他有时会试图推开她,眼神里带着恐惧和懊悔。
但更多的时候,他像是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欲望和某种把柄牵制着,半推半就地接受着她的靠近,甚至……眼神中会流露出一丝与她同流的阴暗默契。
她在玩火,她在用我的身体,将两个家庭,将所有人,都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我最恐惧的是,她似乎乐在其中。
一天深夜,她又一次醉醺醺地回来。
没有开灯,她直接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眼神迷离,带着一种征服后的满足。
她伸出手指,在布满水汽的镜面上缓缓划动。
我“看”着那指尖,写出一个个扭曲的字迹,那不是汉字,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符号。
这些符号组成一个简单的图案,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画完最后一笔,镜面上的水汽仿佛波动了一下,镜中的影像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陌生。
她对着镜子,用只有我和她能“听”到的意识低语,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看到了吗?这还只是开始……”
“你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用’。他们所有人,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好看着吧,躲在角落里的可怜虫。看着我是如何,把你那失败透顶的人生,彻底颠覆。”
“很快,就不需要你了……”
镜面上,那只由诡异符号组成的“眼睛”,仿佛正透过水雾,冰冷地注视着我,注视着这具身体深处,那个真正的、无能为力的灵魂……
从那天起,我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起初只是偶尔的“断片”,就像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时闪烁的雪花,我的感知会突然消失一瞬,也许只有零点几秒,短暂到几乎可以归咎于精神疲惫。
但我知道不是,那是一种被强行“掐断”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我意识的电路上,随意地拉下电闸。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断片”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我会“丢失”几分钟,甚至更久。
前一秒我还“看”着她坐在客厅里,用我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着时尚杂志,下一秒,我的感知已经跳到了她站在窗边抽烟的场景,中间的记忆是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一种缓慢的“稀释”。
就像一滴墨水滴入不断奔流的溪水,属于“我”的那部分意识,色彩正在变淡,边界正在模糊。
对外界的感知不再那么清晰锐利,像是隔了一层越来越厚的毛玻璃。
她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通过我的耳朵听到的,传递到我这里时,已经带上了模糊的回响,失去了真实的质感。
我开始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灵魂层面的倦怠。
一种想要放弃挣扎,就此沉入永恒黑暗的诱惑,无时无刻不在耳边低语——就像是彻底消亡的前兆。
而她,那个占据者,却呈现出一种截然相反的状态。
她的气色越来越好,苍白皮肤下透出一种异样的、饱满的光泽。
她不再仅仅是“使用”这具身体,她似乎在与之进行更深层次的“融合”。
她的动作更加流畅自然,连一些我过去习惯性的小动作,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加以改良,带上她独有的、慵懒又危险的韵味。
她的注意力,越来越频繁地停留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那不是母性的温柔注视,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的、带着评估意味的目光。
她会长时间地抚摸腹部,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沟通,或者……引导。
我猛地意识到一个让我灵魂战栗的可能性——
她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占据“吴梦慈”这个身份和身体。
那个在她腹中孕育的胎儿,那个流淌着李正豪血脉、也流淌着(或者说,寄生着)我这具身体血脉的胎儿,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这个由混乱、背叛和疯狂催生出的生命,是一张全新的、未经书写过的白纸,一个更完美、更彻底的“容器”。
在等待分娩的过程中,她正在进行一场缓慢而精密的“迁徙”。
她将她那不属于人世的、游魂的本质,一点一点,如同渗透一般,从我这具已经开始排斥她,或者说,被她榨干的成年躯壳,转移向那个正在成型、毫无抵抗力的胎儿!
这不是通过血腥的仪式或晦涩的邪术,而是利用生命本身最原始、最神秘的过程——孕育。
我的意识断片,我的感知模糊,正是因为她正在将她的核心,她的“本源”,从我这里抽离,注入那个小小的、黑暗的子宫世界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超之前所有的一切。
我拼命地集中残存的精神,试图在她“断片”的间隙,寻找反击的可能,寻找任何一丝可以联系外界的缝隙。
但我太虚弱了,像风中残烛,连维持清醒都变得困难。
而她,似乎察觉到了我最后的挣扎。
一天下午,她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涂上鲜艳的口红。
镜子里,我的脸已经几乎完全被她同化,眼神里的疯狂和掌控欲几乎要溢出来,小腹的隆起已经相当明显。
她对着镜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最终判决般的冷酷:“感觉到了吗?你在消失。”
“这具身体,就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她抬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眼神里没有丝毫留恋,“已经开始不合身了。有点紧,有点……陈旧的气息。”
她的目光向下,落在隆起的腹部,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满足、无比邪异的微笑。
“但他不一样。他那么新鲜,那么有活力,潜力无限。那里才是永恒的居所。”
她转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血肉和骨骼的阻隔,直接“看”向了子宫里的那个生命,也“看”向了在深处苟延残喘的我。
“再等等,很快了。”她低语,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让我如坠冰窟,“等你彻底睡去,等我完全醒来……在他的身体里。到时候,吴梦慈这个名字,你失败的人生,还有所有知道过去的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会用他的眼睛,重新看着这个世界。一个全新的,完美的‘我’。”
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睡意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包裹着我,拖拽着我向下沉沦。
在我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她抚摸着腹部的“我”的手上。
那画面,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亵渎生命的诡异美感。
随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我像是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漂浮,感知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了尖锐的叫骂声,像是李正豪那通常沉稳的嗓音扭曲变调,充满了气急败坏的恐惧和愤怒:“……你这个疯子!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吗?!”
有时是她——那个占据者——更加尖厉、更加有恃无恐的反驳,用我的声音,吐露着最恶毒的字眼:“……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你们李家,一个都别想跑!这孩子生下来,你们全都得……”
争吵声,摔砸东西的声音,混乱不堪。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针一样刺着我麻木的意识,但我太虚弱了,无法拼凑出全貌,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越来越紧绷、几乎要断裂的气氛。
压抑太久了,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被胁迫的李正豪,那根名为“忍耐”的弦,终于到了极限。
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
猛烈,急促,伴随着骨头与硬物连续撞击的钝响,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尖叫——是她的声音!
剧烈的疼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但这疼痛……很奇怪,它似乎不仅仅作用于身体,更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搅动了我意识深处某个与她紧密连接的区域。
那片一直笼罩着我的、属于她的阴冷粘稠的“存在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创猛地撕裂、震散了!
我感觉到一种……“松动”。
一直死死压制着我的那股力量,如同溃堤般迅速消退。
黑暗再次涌上,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被强制拖入的沉沦,而更像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昏厥。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黑暗。
我“醒”了过来。
或者说,我那残存的、几乎要消散的意识,重新凝聚起了一点微弱的感知。
首先感受到的是弥漫性的、深层次的剧痛,尤其是下腹部,一种空荡荡的、被彻底掏空的钝痛。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是医院。
我“看”到苍白的天花板,听到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我的视线,或者说,是这具身体眼睛所朝向的视野,缓缓移动。
妈妈趴在床边,头发凌乱,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压抑地哭泣。
爸爸站在窗边,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灰败的死寂里。
然后,我听到了医生冷静而残酷的声音,像是在对家属宣布最终判决:
“……病人从楼梯上滚落,撞击到了腹部,导致胎盘早剥,引发了大出血……我们尽力了,但是孩子……没保住。大人身体受损严重,以后……恐怕也很难再受孕了。”
孩子……没了。
那个她寄予了全部野心、准备用来“重生”的容器……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解脱和更深沉绝望的情绪,席卷了我残存的意识。
解脱,是因为她那疯狂的计划终于夭折;绝望,是因为我的人生,连同这具身体,已经被摧毁得面目全非。
就在这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具身体的意识深处,那个一直盘踞着的、冰冷的“她”,动了。
她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
相反,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极致的……无聊和厌倦。
一种玩腻了玩具,随手准备丢弃的漠然。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意识的最后角落响起,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点评口吻:
“啧,真没意思。”
是她的声音,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仿佛剥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底下空洞的本质。
“这局游戏,玩砸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做最后的告别,“容器坏了,这身皮囊也破破烂烂,没什么油水了。”
我的意识微弱地波动着,试图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你要……走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意识的层面发出询问。
“不然呢?”她嗤笑一声,“留在这里陪你们这些残渣一起腐烂吗?一个失败的作品,没有继续投入时间的价值。”
她的“存在感”正在快速变得稀薄,如同阳光下的雾气,正在消散。
“这个世界别的没有,绝望的、脆弱的灵魂多的是。”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狩猎者的慵懒和残忍,“总能找到更合适、更有趣的新身体。这个,还给你了,虽然……也没什么用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愧疚,只有纯粹的利用完毕后的丢弃感。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股一直如同山岳般压在我意识上的阴冷重量,骤然消失了。
彻底的,干干净净的消失了。
巨大的虚空感瞬间吞噬了我,一直被压制,突然失去了那个对抗的目标,我残存的意识像失去了锚的船,在空茫的识海里飘荡。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狼藉。
我“看”着病房里悲痛欲绝的父母,感受着身体深处空荡的剧痛和永久的创伤,回顾着被彻底搅乱、破碎的人际关系和未来。
她走了,像一场飓风过境,留下遍地废墟,然后毫不在意地转向下一个目标。
而我,吴梦慈,真正的吴梦慈,在这片废墟之上,甚至连重新掌控这具破败躯壳的力气都没有。
沉重的倦意,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漫了上来。
这一次,不再有外力的压制,而是源自灵魂本身的枯竭。
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意识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沉入无边无际的、宁静的黑暗。
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证明着这具身体还活着。
至于里面的灵魂是谁,还是否存在,已经无人知晓,也……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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