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碎雪,利刃般刮过归心门前的每一寸砖石。
苏菱安立于风雪之中,手中那块刚刚救下叶寒舟的残碑,尚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骨生疼。
她抬起眼,望向那个她不惜一切也要护住的男人。
风雪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模糊不了他眉宇间的英挺与冷峻。
“寒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叶寒舟闻声,微微蹙起了眉头,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终于聚焦,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落向她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警惕与疏离:“那位姑娘……为何在此?”
姑娘?
苏菱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坠入冰窟。
她看到他眼中的陌生,那不是伪装,不是试探,而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空白。
仿佛她苏菱安,只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影子,一个不该存在于此的陌生人。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痛让她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就在这时,小桃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药匣,步履匆匆地从旁走过,竟也对她视而不见。
苏菱安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桃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她:“你……你是谁?放开我!”
“小桃,”苏菱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是谁?”
小桃的眼神一片茫然,她努力地思索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她身上,有灵泉的清香。”
灵泉的清香……
苏菱安缓缓松开手,闭上了眼。
一滴殷红的血珠,竟从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沿着冰冷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那不是泪,是心头血。
在这一刻,她终于彻悟。
那日在北境乱葬岗上,那些被剜去双玉、死不瞑目的孩童,那些被遗忘的忠魂,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暴政,而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千万倍的酷刑——抹名之蛊!
它杀死的不是人的性命,而是存在的本身!
它要将你从所有人的记忆里,从这方天地间,连根拔起!
“嗡——!”
几乎是同时,她的灵泉空间发出一声剧烈的悲鸣,整个空间都在疯狂震荡。
曾经澄澈如镜的泉水,此刻翻涌着不祥的灰雾,水面之上,浮现出无数尘埃般微小的光点,如濒死的星辰,起起伏伏。
一道虚弱到极致的意念传入她的脑海,是投影灵的声音:“记忆……锚点……已生。此泉,可……可存你所爱之人,对你之忆……”
苏菱安踉跄着扑到泉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其中一个最微弱的光点。
刹那间,一幅温暖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炸开——
那是她七岁生辰,苏家后院的药圃里,母亲握着她的手,将一株带着露水的龙胆草放到她掌心,温柔地教她辨认药性……药香满园,暖阳拂面。
可那画面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如泡沫般“噗”地破碎,那个光点也随之黯淡下去,几乎熄灭。
她猛然惊醒!
若世间再无人记得她苏菱安,这些承载着她过往的记忆锚便会彻底消亡!
到那时,她将真正地、从过去到现在,被完全抹去!
“不!”
她发出一声嘶吼,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翻涌的泉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苏菱安!
三个字金光大盛,仿佛是她不屈意志的宣告。
然而,周围的灰雾却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疯狂扑上,转瞬间便将那金光吞噬得一干二净。
她的存在,正在被这个世界全力排斥、消化!
同一时间,机关阁楼内,墨鸦正翻阅着那本属于他的机关日记。
然而,昨天还写满了他与主人点点滴滴的纸页,此刻却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他湛蓝的机械他抬起手,指尖抚过自己心口处的机关核心。
那里,用最精密的工艺刻着一行极细的字——“主名:苏菱安”。
“我……已不记得你是谁。”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没有情感,却透着一种超越情感的执着,“但我记得,我的核心指令是,护你周全。”
话音未落,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尖锐的玄铁针,对准自己的机关心外壁,再次一笔一划地镌刻起来。
“苏、菱、安。”
每刻下一笔,他的机关心轮便发出一阵剧烈的嗡鸣,仿佛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对抗。
他面无表情,手却稳如磐石,将这个名字,深深地、重复地,又刻了三遍。
而在另一个角落,小桃蜷缩在地上,将苏菱安刚刚换下的那件还带着体温和血迹的衣裙死死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把脸埋进衣料中,用力地、贪婪地嗅着那熟悉的味道,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记得……我记得你的味道……”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绝望,“是灵泉边上,第一朵初开的雪蕊花香……我记得……”
这是她唯一能确认主人曾经存在过的方式。
灵泉空间内,苏菱安看着徒劳无功的血书,
她盘膝坐于泉水中央,任由那冰冷刺骨的灰雾包裹自己。
下一刻,她从怀中抽出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刺入自己的心口!
“噗——”
剧痛传来,但她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心头血不再是一滴滴,而是一股股,汩汩地涌出,瞬间染红了整个灵泉。
奇迹发生了!
那些血珠并未被泉水稀释,反而像是拥有了生命,被那无数漂浮的光点疯狂吞噬。
刹那间,所有即将熄灭的记忆锚点,如同被灌注了最精纯的能量,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它们不再是零散的星尘,而是彼此连接,在灰雾中构成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图!
而星图的最终指向,赫然是皇宫的最深处!
“嗡!”
一只完全由光芒构成的、半透明的蝴蝶,从泉心缓缓飞出。
它的双翼之上,就映照着那片完整的星图轨迹,正是星图之灵!
苏菱安缓缓站起身,黑发披散,赤足踏水,心口的伤还在流血,可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宛如地狱归来的神魔。
“若你们要我消失……”她走出空间,声音不大,却带着足以撼动天地的意志,“我便用血,把我的名字,刻进这天下的骨头里!”
她周身环绕着血色的雾气与璀璨的星芒,一步步走向归心门外。
“站住!”叶寒舟本能地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险,他想上前阻拦,可刚一动,体内沉寂的烬霜之力竟如火山般爆发!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撕裂了他的经脉,那股力量疯狂地排斥着眼前这个“不存在”的女人,排斥着那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名字——苏菱安!
“呃啊——!”
叶寒舟痛苦地单膝跪地,双手撑着地面,青筋自他的脖颈暴起,他嘶声力竭地吼道:“我……我……不该忘了什么人……”
苏菱安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身影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风雪尽头。
子时三刻,皇宫,藏书阁地底。
这里是一处被遗忘的深渊,浓郁的灰雾几乎化为实质,粘稠得令人作呕。
深渊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而古老的无字石碑。
那碑面并非死物,竟在微微蠕动,仿佛活物的皮肤。
无数细若发丝的黑色蛊线自石碑底部蔓延而出,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穿透地层,精准地连接着皇城内每一座百官府邸的地脉。
这,就是“抹名之蛊”的根源!
苏菱安的身影悄然浮现,她看着眼前的怪物,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她祭出灵泉,用尽全力将那融合了她心头血与万千记忆的泉水,狠狠灌入石碑的缝隙之中!
“滋啦——”
如同沸油泼上寒冰,碑身剧烈颤抖。
被泉水浸润的碑面,竟如镜面般映出了万千破碎的画面——被史书记载抹去、满门抄斩的忠臣;耗尽心血建成通天塔却被活埋的无名匠人;因记录了真相而被焚稿灭迹的老史官……
一个又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冤魂,在泉水中浮现。
苏菱安伸出手,抚过那些模糊的面孔,用尽全身的力气,逐一念出那些被泉水映出的名字:
“林怀瑾,安济坊首任医正,开创活人无数,却因触怒权贵,被除名史册!”
每念出一个名字,石碑上便裂开一道寸许长的缝隙。
“沈砚之,归心门第三代守碑使,一生守护国脉,最终与碑同寂,无人知晓!”
“咔嚓!”裂缝再次扩大。
“裴九娘,代笔《天命录》女官,真本藏于夹层,以身殉书,却被污为宫贼!”
当她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整座无字碑已是遍布裂痕,摇摇欲坠。
苏菱安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力量汇聚于喉间,对着这即将崩塌的罪恶之源,用尽生命,高喊出自己的名字!
“苏菱安!”
第一声,皇城之内,无数熟睡的百姓在梦中皱起了眉头。
“苏菱安!!”
第二声,千里之内,万千生灵的梦境中,同时出现了一个浴血的女子身影。
“苏菱安!!!”
第三声,如平地惊雷,贯穿了整个大夏王朝的夜空!
灵泉空间内的泉核轰然爆鸣,所有记忆光点冲天而起,化作一场璀璨的光雨,洒落人间!
这一刻,千里之内,无数人猛地从梦中惊醒,他们双目圆睁,脸上带着未消的惊恐与茫然,不约而同地张开嘴,齐声呼喊出了那个烙印在他们灵魂深处的名字——
万万人的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如同天神之怒,狠狠撞击在藏书阁地底!
“轰——!!!”
那座蠕动了千百年的无字碑,在这股由“记忆”本身汇聚而成的力量面前,再也无法支撑,寸寸崩裂,轰然炸碎成漫天齑粉!
灰雾散尽,深渊重归死寂。
而在那片碎石堆的中央,一只干枯、瘦长得如同鸡爪的手,缓缓地、坚定地从废墟底下伸了出来。
那只手的指甲又长又黑,而在其中一根指甲上,用利器刻着两个细小的古篆——
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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