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寝殿内凝滞的寂静。
正闭目养神的赵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胸腔里的气息微微一滞,他费力地转动脖颈,偏过头去。
昏黄的宫灯之下,韩章、禹王赵宗全、兖王赵曦三人正缓步走来。
直到这三张熟悉的面孔站在床前,赵祯苍白的脸上缓缓漾开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笃定,
“尔等……皆是朕最信任之人。”
气息稍稍平顺后,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朕已下旨,任命你们三人为鼎儿的辅政大臣。在他……能够独当一面之前,这大宋的江山社稷,便交与你们三位了。”
每说一句,他都要停顿片刻,胸口的起伏愈发剧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是耗尽了极大的气力。
“臣等必不辜负官家信任!”
韩章三人闻言,齐齐跪地叩头,
韩章虽年事已高,但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半生君臣情谊沉淀下的忠诚;
禹王赵宗全紧随其后,语气恭敬,却难掩一丝复杂;
兖王赵曦也跟着叩首,只是那应答声里,总透着几分不自然的急切。
赵祯靠在软垫上,目光幽深如潭,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三人。
他此时虽已是弥留之际,神智却异常清明,方才三人进门时的神色,早已被他尽收眼底,亲疏远近、真假虚实,此刻在他心中分得一清二楚。
韩章自入仕以来,便深受赵祯的信任,几十年风雨同舟,君臣相知相得。
此刻老臣鬓发斑白,跪在那里,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虽极力隐忍,却仍有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
那悲痛是发自肺腑的,是为君主将逝而伤,为大宋前路而忧。
禹王赵宗全的悲伤则淡了许多,甚至脸上还带着几分演技,久在朝堂的赵祯,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赵祯心中了然,这也难怪。当年他尚且年轻,一心盼着能有自己的亲生皇子,将赵宗全接进皇宫抚养,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入宫之后,他便将这孩子丢给了曹皇后,鲜少过问,后来长子赵昕出生,他便将赵宗全送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赵宗全也就与曹皇后还时常书信来往,对于赵祯,他俩的感情本就淡薄,
如今他病重将逝,赵宗全能有几分真心悲痛?这份略显虚假的哀伤,赵祯只当是人之常情,并未过多计较。
至于说这三人之中的兖王,那简直是装都不装了,眼底的欣喜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若不是如今身子实在是虚弱,赵祯都想暴起给他脑袋上来一下!
赵祯当初对兖王不可谓不好,在赵鼎出生之前,他其实是属意将邕王立为太子的,
因此,为了补偿兖王,甚至为了不让邕王登基后,清算兖王,私下里对他结党营私的举动,并没有过多追究,
而之后,赵鼎出生,赵祯借着当年元宵灯会荣飞燕差点被劫一事,直接发作将邕王赶回封地,
邕王离开汴京后,兖王倒也识趣,没过多久便主动自请返回封地,
当时赵祯还以为他是看清了局势,断了对皇位的念想,甘愿安分守己。
可如今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伪装!兖王心中的怨气与不甘,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沉得多。
只不过,这兖王以往更善于伪装罢了,如今赵祯已到了弥留之际,兖王这才露出来一丝本来面目。
想到这里,赵祯胸腔中翻腾的焦虑稍稍平复,幸好他早留了后手,就算韩章、禹王都压制不住兖王,
这道深埋的后手也足以让兖王投鼠忌器,绝不敢动他的鼎儿分毫。
压下眼底对兖王的冷厉与不满,赵祯勉力抬了抬眼皮,
目光扫过阶下躬身伏地的三人,声音带着病榻上的虚弱,却依旧不失帝王威仪,
“都起来吧。”
他缓了缓气息,又对韩章、禹王和兖王勉励了几句,无非是嘱托韩章尽心辅佐、禹王和兖王要恪守本分。
随后,交代完之后,赵祯便挥了挥手,让他们退至殿外等候,随即沉声道,
“传曹皇后进来。”
不多时,曹皇后步入寝宫,她重新在床榻旁的木凳上坐下,目光落在赵祯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上,
昔日的官家,如今却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滞涩。
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难以言喻的难受翻涌上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
垂下眼睫,细密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赵祯见状,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他的掌心带着病气的温热,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皇后,莫要难过了。”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这几日,朕躺在床上,倒是想通了不少事情。以往,是朕辜负了你,是朕对不住你。”
他望着曹皇后依旧垂着的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愧疚,又似释然,
“若有来世,朕不愿再做你的夫君,便做你的兄长吧。这一生欠你的,来世便以兄长之身,慢慢替你赎罪。”
弥留之际,赵祯回望自己数十年帝王生涯,文治武功皆有建树,可细数私生活,最对不住的便是眼前这位曹皇后。
第一任郭皇后是刘太后强塞给他的枷锁,那份婚姻里的压抑与隔阂,成了他心中难以磨灭的阴影。
而曹皇后,虽非刘太后所立,却也是文官集团为了维护“崇文抑武”的国策、平衡后宫势力而推崇的人选,
她出身真定曹氏,名门望族,德行出众,性情慈俭,谨慎宽厚,
更熟读经史,沉稳有谋略,庆历宫变时,正是她临危不乱,调度宫人侍卫,才护住了他的性命。
可即便如此,因着那份与生俱来的政治联姻底色,再加上郭皇后留下的阴影,
赵祯对曹皇后始终只有相敬如宾的客气,却少了夫妻间的温情脉脉。
他将更多的宠爱给了其余的妃子,对这位端庄得体的皇后,始终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疏离。
如今大限将至,过往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那份被刻意忽略的愧疚,终是在心底蔓延开来,
只是这份愧疚究竟是真心悔过,还是临终前的自我慰藉,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曹皇后闻言,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她抬起泪眼,望着赵祯虚弱的面容,心中并非没有疑虑,
赵祯临终之际,这番愧疚之言,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为了让她日后能更尽心地辅佐太子赵鼎,才刻意说出口的安抚?
可转念一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便其中有几分算计,此刻也不必再计较了。
更何况,太子赵鼎生母已逝,如今她即将荣登太后之位,赵鼎的安危荣辱,早已与她紧密相连,
即便赵祯今日未曾说这番话,她也必须拼尽全力护住赵鼎。
她吸了吸鼻子,拭去眼角的泪痕,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沉稳,
“陛下安心,臣妾知晓轻重。”
赵祯点了点头,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他示意曹皇后近前一些,
随后吃力地侧过身,从床内侧的暗格中摸索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圣旨边缘绣着繁复的龙纹,触手厚重。他将圣旨递到曹皇后手中,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皇后,这道遗诏朕交给你,韩章对我大宋忠心耿耿,你大可以信任他,
但韩章只比我小了两岁,就算那天突然故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韩章一旦出事儿,他手下的那批文官便没了压制,到时,若是鼎儿依旧年幼,
那便需要禹王和兖王这两个王爷站出来与文官对抗,不能让文官过多地去影响鼎儿,
不过,兖王心思深沉,禹王虽表面老实,但皇家之事,朕不得不多想,
遗诏上所写之事,你务必依旨实行,万不可有半分差池,否则,朕死不瞑目。”
曹皇后双手接过遗诏,打开遗诏,被其上的内容给惊讶到了,
不过,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皇后了,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她重重颔首,
“臣妾遵旨,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赵祯见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许,眼神渐渐变得涣散。
曹皇后便这样守在床榻旁,一言不发,唯有殿内的铜漏滴答作响,伴着赵祯微弱的呼吸声,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宫墙内外还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赵祯的寝宫门被打开,张茂则红着眼圈,眼眶浮肿得厉害,显然是彻夜未眠。
他扶着门框,踉跄着走出寝宫,目光扫过寝宫外密密麻麻等候的百官,文武大臣们皆是一身朝服,神色肃穆,
张茂则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用尽全力,发出一声沙哑得近乎撕裂的呼喊,
“陛下……驾崩了!”
这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寂静的庭院中炸开,瞬间击碎了所有人的侥幸。
一时间,整个院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悲嚎声便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此起彼伏,响彻宫闱。
韩章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地,口中喃喃:“陛下啊,您走得太早了……”
禹王赵宗全站在人群中,始终低垂着头,额前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细心之人便能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悲痛,还是另有心绪。
兖王嘴角却不经意地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但很快又被哀伤的神情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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