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看着水面下倒映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肤色黝黑粗糙,颧骨比原本高耸了些,左眉骨处多了一道浅浅的、似是年少打架留下的旧疤,连带着那侧的眉毛也断了一截,眼神在阿青的指导下刻意收敛了过往的清亮,添了几分市井的浑浊与谨慎。
允堂——不,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对着水洼咧了咧嘴,水中的倒影也回以一个略显粗野的笑容。连他自己,若非知晓内情,也绝难将这张脸与昔日诰京城里那个眉目清秀的十五皇子联系起来。
允堂直起身,拉了拉头上那顶遮阳的旧皮帽,将面容更多掩藏在阴影下,这才迈步离开了胡杨林边缘,向着附近一个规模中等的集市走去。
集市依旧是那个喧嚣混乱、充满生命力的样子。
允堂熟门熟路地找到常去的那家胡商药材铺,用哨点积攒的皮毛换了些治疗跌打损伤和清热解毒的药材。
老穆交代的任务完成,他心下稍安,便随着人流在集市中慢慢踱步。
空气中混杂着烤馕的焦香、香料刺鼻的浓烈、牲畜的腥臊,还有人群汗液蒸腾出的热浪。
直到脚步停在了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
晶莹的糖壳在西域炽热的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包裹着红艳艳的山楂果。
这东西在诰京常见,在这西域边陲却算是个稀罕物,显然是来自中原的商队带来的。
一股久违的甜腻气息钻入鼻腔,勾起了允堂深埋的回忆,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允堂就要掏出零散铜钱,去买上一串。可就在他抬眼的下一瞬间,视线越过那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落在了不远处几个人影上。
那是几个穿着普通商旅服饰的汉子,风尘仆仆,看似与周围赶集的众人并无二致。
但允堂的心脏却在那一刹那骤然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跳动得他胸口发闷,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因为他们有多特别,恰恰相反,是他们太“普通”了,普通得与这西域集市格格不入。
那种经过严格训练才能拥有的、即便在放松状态下也时刻保持的警觉姿态,那看似随意扫视、实则将周围环境一切细节纳入眼底的眼神……还有他们站立的位置,隐隐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护卫圈,将中间那个身材高大、穿着玄色劲装、戴着宽檐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护在中心。
允堂的目光快速移开。
那个戴斗笠的男人身上。虽然看不到脸,虽然身形似乎比记忆中好像清减了些,但那挺直的脊背,那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久居上位者该有的沉凝气度,还有……他身边那两张虽然也做了一定修饰、却依旧能让他辨认出的面孔!
张敬轩!张敬贤!
南烁身边最信任的御前统领,张家兄弟!他们可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南烁身边的。
张敬贤据说在他离宫后不久,就去了北境军中?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护卫着那个戴斗笠的男人……
所以那个男人真的是……
南烁!
南朝陛下!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北境处理战事后续吗?难道是……为了找他?
这个念头让允堂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起来。
允堂低头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几枚准备买糖葫芦的铜钱,指节紧握。
糖葫芦的甜香似乎变成了一种讽刺。
幸好皮帽的阴影彻底掩盖住自己的脸,他生怕哪怕一丝细微的动作,都会引来那道足以将他焚毁的视线。
南烁微微侧头,对张敬轩低声说了句什么。
张敬轩立刻点头,目光扫过集市,那目光掠过允堂所在的位置时,并未停留,显然没有认出易容后的他。
允堂忍着内心的惊慌移动脚步,像其他被集市吸引的普通行人一样,不着痕迹地向着与南烁他们相反的方向挪动。
允堂后背沁出冷汗,浸湿了粗糙的麻布衣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能感觉到那道来自斗笠下的目光还在扫视着人群。
允堂甚至能想象出南烁此刻紧蹙的眉头,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还有那双深邃眼眸中可能蕴含的焦灼、怒火,或者……其他他不敢揣测的情绪。
南烁居然亲自来了西域,得亏他刚好易了容,如若不然……。
允堂混入一个贩卖劣质陶器的摊位前,假装低头挑选着粗糙的瓦罐,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那几道身影。
南烁在一个贩卖西域地图的摊子前停下,张敬贤上前与摊主交谈,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允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知道自己留下的痕迹有多少,不知道“药葫”哨点是否真的安全,老穆和阿青能否应对这样的局面。
南烁亲自出马,带来的压力和危险,远超沙狐的追捕。
南烁似乎对地图不太满意,摇了摇头,带着人继续向前走去,方向正是集市出口。
看来他们现在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更像是在进行一种初步的勘察和试探。
允堂不敢再跟,缩在陶器摊的阴影里,直到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集市喧嚣的尽头,才缓缓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扶着粗糙的土墙,大口喘息着,冷汗已经将内衫彻底湿透。
手中的铜钱早已被汗水浸得滑腻。
抬头看了一眼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最终还是没有买。
他得立刻回去,把看到的一切告诉老穆和阿青。
南烁亲至,西域的局势,恐怕会变得无比凶险。他这张新得的“脸”,能否在南烁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面前蒙混过关?他不知道也不能去赌。
允堂压低了帽檐,迅速无声地融入了集市杂乱的人流,向着绿洲哨点的方向疾步而去。
来时的那点轻松和试探的勇气,早已被这场突然的碰面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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