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时刻》的剧本围读会，定在一周后。
地点是制片公司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长条形胡桃木桌周围坐满了人：导演、副导演、制片人、其他主要演员，以及核心主创。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却驱不散空气中某种无形的紧绷感。
破万卷坐在长桌一侧靠中间的位置，依旧是简单的墨色西装，低头翻看着自己面前的剧本，神色平静，仿佛即将到来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技术讨论。
长歌坐在她斜对面。她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妆，优雅从容。只有熟悉她的人，比如她那个坐在角落、时刻关注着她的经纪人，才能从她偶尔抿紧的唇线和过于挺直的背脊，看出她暗藏的郑重其事。
导演是个留着络腮胡、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姓陈，以擅长拍摄细腻情感和宏大叙事结合的作品而闻名。他简单开场，强调了《星辰时刻》这个项目的重要性，以及大家对破万卷老师剧本的期待。
围读开始。
从星遗在寂静的射电望远镜基地，到焰色在喧嚣混乱的艺术工作室，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随着演员们的声音，逐渐在会议室里构建起来。
长歌的声音是可塑的。当她念出星遗的台词时，声线是偏冷的、理性的，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沉迷于宇宙奥秘的女科学家特质。而当她与饰演焰色的男演员（一位以热情演技着称的影帝）对戏时，那种冰与火的碰撞，即便只是初次的台词交锋，也已火花四溅。
破万卷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剧本上记录一两笔。她的目光大多落在桌面的纸张上，偶尔会抬起，平静地扫过正在念台词的人，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会议平稳地进行着，直到——接近尾声。
当饰演星遗的长歌，念出那段在废弃天文台，面对宇宙终极讯息与爱人噩耗同时降临的独白时，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她的声音里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一种极致的冷静，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在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宇宙真空般的死寂。每一个字的停顿，每一次呼吸的凝滞，都精准地传递出星逸内心那颗“缓慢熄灭的恒星”。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余韵却像冰冷的雾气，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陈导演率先鼓起掌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好！长歌，这段处理得太棒了！这种内敛的绝望，比任何爆发都更有力量！”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然而，在这片赞誉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瞬间让所有声音消失。
“我反对这个结局。”
所有人循声望去，是长歌。
她放下了剧本，目光平静地看向陈导演，然后，缓缓转向了破万卷。
“我认为，星逸不应该以这样一种……近乎虚无的方式结束。”长歌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探索宇宙，最终理解的不仅仅是失去和沉默。焰色的存在，她们之间的爱，应该赋予她某种新的力量，而不是将她推向永恒的虚无。”
制片人微微皱起了眉头。陈导演脸上的赞赏也收敛了些，露出思索的神色。
破万卷终于抬起了头，迎上长歌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这是剧本的逻辑终点。”破万卷开口，语气没有波澜，“星逸的性格，她所追求的真理本质，决定了她的结局只能是如此。焰色的牺牲，是让她彻底领悟‘联系’与‘失去’是一体两面的催化剂。这不是虚无，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清醒。”
“清醒？”长歌微微挑眉，身体前倾，带着一种辩论的姿态，“破老师，你笔下的女性角色，为什么总是要在极致的绚烂后走向毁灭或永恒的孤寂？哑女用沉默对抗世界，最后消失在雨夜；上个剧本里的女飞行员，为了梦想牺牲了所有世俗情感，最终独自航行在无垠太空；现在的星逸，要在得知宇宙奥秘的同时，承受永恒的失语之痛。这就是你理解的‘高级’和‘清醒’？”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屏息静气，眼神在长歌和破万卷之间来回穿梭。这两位，一位是刚加冕的影后，一位是金字塔顶端的小说家兼编剧，她们的正面碰撞，其震撼程度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
破万卷看着长歌，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她放在剧本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人物的命运，由她的性格和所处的世界法则决定，不是我个人的偏好。”破万卷的声音依旧稳定，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紧绷，“我写的是星逸，不是长歌。演员的职责是理解和呈现，不是篡改人物的内核。”
“我不是在篡改！”长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被误解的愠怒，“我是在理解的基础上，提出另一种可能性！星逸可以是痛苦的，可以是破碎的，但她不应该被定义在‘失去’这个单一的维度上！破老师，你不觉得你对‘悲剧’有一种……近乎执念的迷恋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破万卷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陈导演适时地插话进来，试图缓和气氛：“长歌的意见很有价值，破老师的创作理念我们也非常尊重。关于结局的呈现方式，我们可以在后续的拍摄中再深入探讨，寻找一个既能表达剧本深度，又能兼顾观众情感落点的平衡……”
“没有平衡。”破万卷打断了陈导演的话，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长歌，语气斩钉截铁，“《星辰时刻》的结局，一个字都不会改。”
她的态度如此强硬，不留任何余地。
长歌看着她，看着那张冷静到几乎漠然的脸，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她突然觉得，她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剧本结局的分歧。
那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关于如何理解生命，如何面对情感，如何定义“真实”。
她想起破万卷书房里那堆积如山的书，那些冷硬的哲学、晦涩的物理学着作，那些描绘人类困境与终极孤独的文学作品。那个世界是理性的、冰冷的、秩序井然的，而演员的世界，她长歌的世界，是感性的、炽热的、充满不确定性的。
她们本质上是两种生物。
这个认知让长歌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明白了。”长歌忽然笑了，那笑容有些苍白，带着点自嘲的意味，“看来，是我入戏太深，僭越了。”
她不再看破万卷，转向陈导演和制片人，语气恢复了职业化的冷静：“抱歉，导演，制片，我刚才有些激动。我会尊重剧本，尽我所能完成星逸这个角色。”
围读会在一种略显尴尬和凝重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破万卷收拾好东西，率先走了出去，背影挺拔而孤绝。
长歌坐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经纪人走过来，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长歌，你没事吧？刚才……”
“我没事。”长歌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她低下头，看着剧本上那句“像恒星一样，缓慢地、无声地熄灭了”，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铅字。
她知道，破万卷不会改变。
那么，改变的人，只能是她。
要么，彻底接受破万卷为她设定的、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与“孤寂”的命运。
要么，她就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打破这座由文字和理念构筑的、冰冷的堡垒。
她拿起笔，在那行关于“熄灭”的文字旁边，用力地划下了一道痕迹。
不是删除线。
更像是一个……宣战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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