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瑞下学回来。
小家伙一进门，就蹬掉鞋子，扑到蔺景然身边，小脸却绷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这是怎么了？又和陆知言抢弹弓了？”蔺景然将他揽入怀中，捏了捏他的小脸。
阿瑞摇摇头，闷声道：
“母妃，为什么太傅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那……那所有的人。
所有的地，都归父父管吗？”
蔺景然微讶，没想到儿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想了想，温声道：
“太傅说得没错。
陛下是天子，代天牧民。
这万里江山，亿万黎民。
自然都归陛下统御。”
阿瑞的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仰起脸。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那……那天上的太阳公公，河里的龙王爷爷。
还有……还有晚上值夜的星星，也归父父管吗？
父父要是让他们下班早点，他们会不会不听父父的话？”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挽风赶紧捂住嘴，生怕笑出声。
春桃也忍俊不禁，别过头去。
蔺景然看着儿子那无比认真、充满求知欲和担忧的小脸。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皇权与神权的界限。
她忍住笑意，尽量用孩子能懂的话说道：“太阳公公、龙王爷爷还有星星们。
它们……
嗯，它们和咱们人间的规矩不太一样。
它们归……嗯……更上面的老天爷管。
你父父管的是咱们大邺朝的土地和百姓。
让大家都好好过日子，吃饱穿暖，不受欺负。”
阿瑞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小脑袋瓜努力消化着这个复杂的概念。
所以父父不是最大的？
上面还有老天爷？
那父父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官岂不是要听老天爷的？
他的小脸露出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就算不是最大，父父也还是很大很大的官！
能管好多好多人呢！
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扯了扯蔺景然的衣袖。
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母妃，那……父父管不管得到鬼呀？”
蔺景然：“……”
她开始觉得，刘采女那些故事，或许该让太傅们先过滤一遍再讲给皇子听。
好不容易将皇权管辖范围这个问题含糊过去，阿瑞的注意力又被别处吸引。
他看到春桃正在核对一叠丝绸料子，那是尚服局新送来的秋装份例。
阿瑞跑过去，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忽然，他指着一匹宝蓝色的云锦。
“母妃！这个蓝色的好看！阿瑞喜欢这个！这匹布是阿瑞的！”
春桃笑道：“五皇子眼光真好，这云锦确实稀罕，统共也没几匹呢。不过娘娘还没挑……”
话未说完，阿瑞已经抱起那匹对他而言有些沉重的料子。
摇摇晃晃地走到蔺景然面前。
他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带着十足的骄傲和献宝意味。
“母妃！送给你！阿瑞的，给母妃做新裙子！”
那一刻，小家伙挺起的小胸脯，脸上“快夸我”的期待表情，让蔺景然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接过那匹华贵的云锦，笑着将儿子搂进怀里。
“母妃很喜欢，咱们家瑞儿真大方。”
得到母亲肯定的夸奖，阿瑞高兴得几乎要飘起来，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合不拢。
方才那些关于太阳龙王和鬼神的深奥问题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孩童的情绪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晚膳时，宫人上了一道新做的奶酥点心，形状小巧可爱。
阿瑞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却因吃得太急，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一摊碎屑，小嘴一瘪，突如其来的沮丧和懊恼瞬间淹没了他。
他跺了跺脚，带着哭腔喊道：“坏了！没了！阿瑞笨！”
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似乎天都要塌了。
蔺景然忙将他抱过来安抚：“不过一块点心，掉了就掉了，让膳房再做便是。阿瑞不笨，只是不小心。”
可阿瑞钻了牛角尖，兀自沉浸在失败的情绪里，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任凭怎么劝，都觉得自己连块点心都拿不好，真是糟糕透了。
直到乳母又重新端了一碟点心过来，他才慢慢被转移了注意力。
小口小口地吃着，情绪渐渐平复。
阿瑞见到父亲走过来，眼睛一亮，从椅子上出溜下来。
跑到父亲面前，行了个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分享今日的见闻。
“父父！父父！太傅说您管着所有的人！”
他挥舞着小手，试图表达那个宏大的概念。
“母妃说太阳公公不归您管，归老天爷管！
但是鬼呢？鬼归不归您管？
刘采女说的那些飞头侠客、偷油老鼠精，父父能不能下旨把它们都抓起来？”
小家伙逻辑混乱，问题一个接一个。
郗砚凛听得蹙起了眉。
蔺景然无奈一笑，简单解释了几句刘采女故事的后遗症以及阿瑞关于管辖权的困惑。
郗砚凛听完，低头看着儿子那充满期盼、仿佛只要父亲一声令下就能荡清天下一切邪祟的眼神，沉默了半晌。
他该如何向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帝王之威虽重，却亦有界限？
那些怪力乱神之事，虚无缥缈，并非一纸诏书所能管辖。
他最终只是抬手，有些生硬地摸了摸阿瑞的头。
避重就轻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安心读书习字便是，不必胡思乱想。”
阿瑞对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失望。
他蹭在父亲身边，看他用膳。
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今日学了几个新字。
和陆知言玩了什么游戏。
最后想起那匹云锦。
“父父，阿瑞把最好看的布送给母妃了。阿瑞是大方的孩子。”
郗砚凛闻言，看了眼蔺景然，见她含笑点头，便对阿瑞道：“嗯，懂得孝敬母妃，不错。”
一句简单的夸奖，让阿瑞再次挺起了小胸脯，满脸骄傲。
膳后，郗砚凛照例考问了几句阿瑞的功课。
阿瑞背得还算流利，只是偶尔卡壳，紧张地偷看父亲脸色。
郗砚凛并未苛责，只指出错漏之处，令其明日多读几遍。
夜色渐深，阿瑞开始揉眼睛，显是困了。
乳母正要带他下去安置，他忽然抱住郗砚凛的腿，小脑袋靠上去。
他软软地嘟囔：“父父……阿瑞今晚能跟你睡吗？”
郗砚凛身体微僵。他自幼接受严苛的帝王教育，从未与子女有过分亲昵的举动。
他下意识便要拒绝。然而低头看去，阿瑞仰着小脸，睡眼惺忪。
那全然依赖和信任的眼神，竟让他那已到唇边的拒绝顿了顿。
他想起近日暗卫汇报中，提及阿瑞夜间偶尔会惊醒，寻找父亲。
片刻沉默后，郗砚凛叹了口气，淡淡道：“……成何体统。”
他话虽如此，却并未推开阿瑞。而是对张德海道，“送五皇子去宸宿殿偏殿安置。”
张德海面上不显，恭敬应下。
阿瑞高兴极了，困意都驱散了几分，拉着父亲的手不肯放。
蔺景然撇撇嘴：“陛下，阿瑞年幼顽皮，怕是会扰了陛下清梦……”
郗砚凛笑道：“无妨。朕还有些奏折要看。让他先去睡便是。”
于是，阿瑞便欢天喜地地被乳母和太监们簇拥着，往郗砚凛的寝殿去了。
一路上，他还在兴奋地想着，父父的寝殿是不是特别大？
有没有藏着专门抓妖怪的圣旨？
而留在明曦宫的蔺景然，看着儿子雀跃离去的背影，心中滋味莫名。
陛下对阿瑞，似乎越来越不同于其他皇子了。
夜色更深，宸宿殿偏殿内，阿瑞躺在宽大的龙床旁特意安置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有些睡不着。
他听着外间父皇批阅奏折时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声和低低的询问声，觉得无比安心。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刘采女说的那些故事里的声音。
有龙女的欢笑，有狐仙的吟唱。
还有……还有父皇低沉威严的声音。
在对着太阳公公和龙王爷爷下旨意……
而外间，郗砚凛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揉了揉眉心，起身步入内室。
他走到小床边，看着儿子睡得红扑扑、毫无防备的小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驻足良久。
郗砚凛的目光深沉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低语：
“朕能管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却未必能管全你梦中惊惧。”
他替阿瑞掖了掖被角，然后抱着阿瑞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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