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檐角滴水砸在阶前青砖上,裂开一道斜纹。甘草指尖的血痕未干,混着火油涂在火折芯上,火光一跳,映出他指节间淡褐色的旧疤。
金银花贴墙而立,目光扫过书房窗棂。窗纸完好,却有极细微的缝隙,是夜风穿行的路径。她伸手轻推,窗栓早已被药汁泡松,应手而开。
二人翻身入室,足尖落地无声。书架靠墙,三层高柜,最上层摆着《本草纲目》函套,漆面斑驳,边角微翘。甘草未语,只将火折靠近函背。火苗忽地一颤,血油遇热化烟,一丝暗红纹路自木纹中浮现,如脉络跳动。
“咔。”
机关启响,函套后壁弹出寸许,露出内藏夹层。甘草以银针挑开挡板,层层叠叠信封压在其中,约有二十封,皆用素白宣纸封口,字迹清峻,笔锋带钩——正是苏木惯用的行楷。
金银花抽出一封,落款处盖着朱印。她凑近鼻端,轻嗅片刻,眉头微蹙。
“印泥不对。”她说,“寻常朱砂无味,这上面掺了樟脑与黄连,气味沉涩,是防蛀配方。”
甘草接过信,以针尖挑开封口。信纸展开,墨字清晰:“户部尚书大人亲启:安神汤方宜加商陆三钱,以镇心悸。”他目光停在“商陆”二字上,瞳孔微缩。
“商陆粉能压蛊,也能激蛊。”他说,“剂量若准,可缓痛;若多一分,便成催命符。”
金银花已拆开第二封,致礼部侍郎:“陈皮六分,佐茯苓四钱,去湿不伤正。”她冷笑一声,“这方子看似平和,实则暗削脾阳,久服必损元气。”
第三封、第四封……每一封皆以医嘱为名,内容涉及朝臣用药机密,或增减一味,或更改炮制之法,看似细微,却足以动摇脏腑平衡。更有数封信纸触手微麻,甘草以银针轻划纸面,针尖泛起薄绿锈色。
“浸过‘软筋散’。”他说,“谁若徒手翻阅,不出半刻,指尖发僵,继而臂膀难抬。”
金银花迅速将信件按顺序收拢,夹入《药材图谱》内页,塞进怀中。她刚合上书册,窗外忽有瓦片轻响,不是碎裂,而是被人踩动的闷音。
甘草熄灭火折,退至门侧。黑暗中,他右手已扣住药囊底层一枚铁莲子,指腹摩挲其上细齿。
屋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衣袂掠空之声,似有人跃上回廊屋顶。紧接着,后院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伴着一声压抑的闷哼。
“走。”甘草低声道。
二人从侧窗翻出,沿廊柱攀上屋脊。雨势未歇,瓦面湿滑,但甘草脚步稳健,每一步都踏在承重梁上方。金银花紧随其后,目光锁定院墙高处——一道黑影正欲翻越,身形踉跄,左臂垂落,袖口洇出深色血痕。
另一人倒伏在墙根草丛中,披风半褪,露出禁军制式铠甲残片。
是荆芥。
金银花率先跃下,落地时以掌撑地卸力,直扑荆芥身侧。她掀开其左袖,箭杆断在皮肉之中,创口周围泛着青灰,边缘微肿。
“断肠砂。”她咬牙,“茜草炼蛊所用剧毒,麻痹经络,三日内若不解,血脉尽凝。”
甘草蹲下,以银针探入伤口边缘。针体刚触血,便泛起一层薄雾状白霜。他立即抽针,吹去霜气。
“毒未入心,尚可救。”他说,“但施毒者手法老练,箭出无声,应在十步内偷袭得手。”
荆芥眼皮微动,喉咙里滚出几个字:“烧……那些信……”
甘草按住他肩头:“谁让你来的?”
“苏……家……有人要借你之手……毁他……”话未尽,荆芥呼吸一滞,唇色转紫。
金银花迅速从药囊取出一枚乌黑小丸,塞入其口中,又以银针刺入耳后三穴。荆芥喉头咯了一声,气息稍稳。
“他中的是‘逆脉针’手法。”她低声,“箭伤只是表象,真正致命的是那一击震断了心络节律。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毙命。”
甘草站起身,望向院墙缺口。那道翻越的黑影已不见踪影,唯有墙头瓦片凌乱,几粒香灰洒落在檐角。
他俯身拾起一撮灰,置于掌心。香气已淡,但底调仍是檀木,中透川芎辛烈,表层却无麝香尾韵——与昨夜追踪的熏香相比,少了最关键的封香痕迹。
“不是同一个人。”他说,“昨夜那人用苏木香,是为了引我们来;今夜放箭的,故意不用,怕露马脚。”
金银花抬头:“所以,他们不是一路?”
“或是同谋,但互不相识。”甘草将灰烬收入袖袋,“一个负责伪造文书,一个负责灭口。荆芥追查至此,撞破机关,反遭暗算。”
他低头看向昏迷的荆芥,又望向书房方向。那二十封伪信此刻正藏于《药材图谱》中,纸页之间还残留着朱砂与毒药的气息。
“若这些信流出,苏木百口莫辩。”他说,“朝中重臣依令用药,病发身亡,必归罪于他。而幕后之人,只需躲在暗处,等一场大乱。”
金银花忽然想起什么:“印泥里的红砂配方,只有陈皮商铺才有。他们常年为官府印房供料,连工部造册都用此砂。”
甘草点头:“所以,伪造者能拿到特制朱砂,还能模仿苏木笔迹到以假乱真——必是常与他文书往来之人,且有权接触御药房印信。”
“陈皮。”金银花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冷如刀锋。
甘草未答,只将右手伸入药囊深处,摸出半截断箭。箭镞呈三角棱形,刃口淬过黑液,正是茜草惯用的“断肠砂”涂层。他以银针刮下少许毒屑,置于舌尖轻尝。
苦中带腥,腥后回麻。
“毒是从苗疆带出来的。”他说,“但手法更狠,不留活口。”
金银花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信不能毁,也不能上报。一旦惊动朝廷,幕后之人必藏得更深。”
甘草望向书房窗户。窗纸依旧完好,仿佛无人来过。可他知道,那夹层已被打开,秘密已经泄露。
“我们不动。”他说,“让对方以为计划仍在掌控中。等他们下一步动作。”
他弯腰将断箭插入靴筒,又从怀中取出《药材图谱》,确认信件仍稳妥夹在“苏木”批注页之间。书页边缘,有一道极细的折痕,是他方才翻动时无意留下。
就在此时,荆芥手指突然抽搐,指甲抠进泥土。他喉咙滚动,挤出最后一句:
“别信……那个送香的人……”
话音落下,他头一偏,彻底昏死过去。
甘草蹲下,将手掌覆在荆芥胸口。心跳微弱,但未停。他取出一枚蜡封小瓶,倒出一粒赤红药丸,塞入其齿间。
雨势渐小,院中积水映着残灯,一圈圈涟漪荡开。甘草站起身,抱紧《药材图谱》,目光落在墙头那道缺口上。
风吹过,一片枯叶贴地滑行,撞上他的鞋尖。
叶缘焦黑,形如断裂符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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