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三年(1286),距离崖山那场血战已经过去七年。江南的春天依旧如画,西湖的柳絮依旧纷飞,只是临安城头飘扬的已是元字大旗。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无数颗破碎的心仍在为那个逝去的王朝默默泣血。
一、 西台恸哭
深秋的富春江畔,桐庐严子陵钓台笼罩在萧瑟的寒雨中。一位青衣文士冒着细雨,步履蹒跚地登上西台。他叫谢翱,曾是文天祥帐下的咨议参军。
七年前的今天,文天祥在大都柴市口从容就义。每年的这个日子,谢翱都会独自来到这处与文天祥曾经同游之地,举行秘密的祭奠。
他取出藏在怀中的竹匣,里面珍藏着文天祥赠予他的端砚。将砚台端正摆放后,他又取出一卷《正气歌》的手稿——这是文天祥在狱中亲笔所书,托人辗转送到他手中的。
\"呜呼痛哉!\"谢翱面北长跪,以竹击石为节,吟唱起为文天祥所作的《登西台恸哭记》:\"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悲声在空山中回荡,惊起林间栖鸟。吟至\"魂朝往兮何极,暮来归兮关塞黑\"一句时,谢翱已是泣不成声。他将祭文焚化,看着灰烬随风飘向北方,仿佛要将这无尽的哀思带给九泉之下的故人。
下山时,他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小字:\"宋遗民谢翱祭文公处\"。字迹深深,如同刻在他心头的伤痕。
二、 无根之兰
与此同时,远在苏州的一位奇人正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着不臣之心。郑思肖,这位以画兰闻名的前朝太学生,自宋亡后便将自己关在\"本穴世界\"书斋中,誓不踏元土,不面北而坐。
这日,几位旧友前来探望,见他正在作画。笔下兰花生机勃勃,却都有一个奇特之处——皆无根无土。
\"所南先生,何以画兰不画根?\"友人忍不住问道。
郑思肖掷笔于案,正色道:\"土为蕃人夺,忍着耶?\"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他取出一方玉印,上刻\"大宋不忠不孝臣郑思肖\"。见友人面露诧异,他惨然一笑:\"国亡矣,吾虽未死,然与死者何异?此印随我入土,方见我志。\"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创作的《心史》。这部书稿被密封在铁函中,沉入苏州承天寺的古井。他在自序中写道:\"吾之书虽不足以传后世,然天地鬼神实共鉴之。他日必有取出吾书者,知世间曾有不忘故国之人。\"
果然,在三百五十年后的明朝万历年间,这部《心史》重见天日,成为南宋遗民气节的永恒见证。
三、 冬青之痛
在会稽山阴,另一位遗民正在默默进行着一项危险的行动。林景熙,这位前朝的礼部架阁,得知元朝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迦盗掘宋室皇陵后,冒着生命危险收拾遗骨。
月黑风高之夜,林景熙与几位志士扮作采药人,潜入已经被毁的皇陵区。看着散落一地的白骨,这位老儒生忍不住跪地痛哭。
\"臣等无能,使陛下身后受此大辱......\"他脱下外袍,将所能找到的遗骨仔细包裹,然后在山中寻得一处隐秘之地重新安葬。
事后,他在坟前种下冬青树为记,并写下《冬青花》诗:\"冬青花,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隔江风雨清影空,五月深山护微雪。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
这些诗作在遗民中秘密流传,每多一首,就多一颗不灭的赤心。有人劝他小心,他却说:\"吾辈所守者,非独赵氏一姓,乃天下正气也。死何足惧?\"
四、 琴音寄恨
西湖边的葛岭之上,每逢月夜便会传来凄婉的琴声。弹琴者是汪元量,曾是宋度宗的琴师。宋亡后,他随三宫北上,亲眼目睹了皇室最后的悲惨命运。
如今他获准南归,便在故都旧址结庐而居。每当抚琴,他眼前就会浮现那一幕幕永生难忘的画面:幼帝北迁时的哭声,谢太后临终前的遗言,全皇后在尼庵中悄然离世......
这夜,他弹奏的是新谱的《妾薄命》:“君不见,鸳鸯失伴飞,孤鸣声声血......\"琴声如泣如诉,让路过的人无不驻足落泪。
几个偷偷前来祭拜的故宋宫人认出琴音,循声而来。见到汪元量,她们跪地哭诉:\"汪先生,宫中姐妹或死或散,如今只剩我们几人了......\"
汪元量停下抚琴,望着山下已然物是人非的临安城,良久才说:\"你我还活着,大宋就还有人记得。记住这份痛,传给子孙后代。\"
他将自己的见闻写成《湖山类稿》,其中记录了大量宋亡前后的史实。这些诗稿被秘密传抄,成为后世了解那段历史的重要文献。
五、 薪火相传
尽管元朝统治日益巩固,但民间的抵抗从未停止。在福建深山的一个私塾里,老塾师正在给孩童们讲授《论语》。与众不同的是,他坚持要求学生们面南而坐。
\"记住,\"老塾师声音低沉,\"我们的故都在北方,但如今北方沦于胡尘。我们面南,是期盼王师北定中原之日。\"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手抄的《正气歌》:\"今日不教经书,且学此文。这是文丞相绝笔,字字血泪,尔等要终身铭记。\"
孩童们琅琅的诵读声传出草堂:\"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学时,老塾师给每个孩子发了一粒从临安带来的莲子:\"带回种下,待莲花开时,便是希望重生之日。\"
这样的私塾在江南各地秘密存在着。遗民们知道,武力复国已经无望,但他们可以用教育让华夏文明的火种世代相传。
在金华,唐钰等人组织\"月泉吟社\",以诗会为名联络遗民;在江西,谢枋得拒不仕元,最终绝食而死;在湖南,无数人暗中供奉着宋帝的牌位......
这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壮怀激烈。遗民们用他们的泪水、他们的诗文、他们的生命,守护着一个王朝最后的尊严,延续着一个文明不灭的火种。
夜深了,谢翱仍在灯下书写。他在《登西台恸哭记》的结尾写道:\"今余且老,江山人物,眷焉若失。余尝欲仿楚人《九歌》之遗,作《九悯》以寄其意,而才力不逮,未能就也。然此心此志,天日可鉴!\"
笔落,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如同这个时代所有遗民流不尽的泪水。
(第八卷 第二十三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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