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头,白日惨烈攻防战留下的血腥气息尚未被夜风吹散,那斑驳发黑的血迹、崩裂的垛口以及散落各处的残破箭矢、碎石,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曹军如退潮般暂时撤去,留下城下旷野中狼藉枕藉的尸骸与几处仍在幽幽燃烧、冒出缕缕青烟的破损攻城器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焦糊味与血腥气。然而,每一个幸存下来的守军都心知肚明,这喘息的时间短暂而珍贵,城外那望不到边的曹军营寨中,必然在策划着下一轮更凶猛、更狂暴的攻势。而城内的空气,比战场上的硝烟更为滞重,那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混杂了对未来的恐惧、连日鏖战的疲惫以及对身边人难以言说的猜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刘备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强忍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疲惫,在面色凝重的关羽和依旧怒气未消的张飞一左一右陪同下,再次踏着染血的台阶,巡视各处城防。他尽力挺直那因过度劳累而微显佝偻的腰背,对每一个遇到的、面带倦容甚至带伤的士卒挤出温和的笑容,点头鼓励,说着“辛苦”、“再坚持”之类的话语。然而,他眼底深处那抹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如同深渊般的忧虑,却如同冰水般,悄然浸染着周围,也清晰地落入某些始终在冷静观察局势的有心人眼中。随后,军需官呈上的最新粮仓盘点简牍,那上面又缩减了一截的存粮数字,更是如同最寒冷的冰锥,狠狠刺入刘备以及所有知晓内情者的心中,阴郁的绝望感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
与此同时,在下邳城东区,一座门楣不算特别显赫、但占地颇广、院墙高厚的府邸深处。此处外围有精悍家兵暗中警戒,气氛肃杀。内书房中,只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烛光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映照着两张沉静如水却心思各异的儒雅面孔。正是徐州别驾,陈登陈元龙,与他的父亲,早已致仕在家但影响力依旧深远的前沛相,陈珪陈汉瑜。
陈珪年事已高,须发皆如银丝,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深处,却依旧闪烁着洞察世情的锐利光芒。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着身前案几上温热的茶碗,看着那几片青绿的浮叶在微澜中打转,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却又字字千钧:“元龙,今日城头攻防之惨状,你我虽未亲临,然厮杀之声可闻,血气可嗅。关云长、张翼德之勇,确乃世所罕见,堪称万人敌,守城士卒在其激励下,也算得上是拼死用命,未堕我徐州男儿之气概。”他话锋微顿,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深潭,“然,古训有云,久守必失。此乃至理。如今曹操挟雷霆之势而来,其志显然不在小打小闹,意在鲸吞。我军粮道被其精锐游骑彻底锁死,已成瓮中之鳖。至于外援……”他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带着洞悉世情的嘲讽,“吕奉先远在关中,鞭长莫及,且其人心性,向来利益为先,难以揣度。即便他当真发兵来援,千里驰骋,又能带来几分胜算?恐怕届时,不过是驱走一狼,又引入一虎,重演昔日陶恭祖(陶谦)身后之乱局,于我徐州而言,无非是换一个主人,甚至可能境况更糟。”
陈登端坐在父亲下首的蒲团上,身姿依旧保持着士族子弟的挺拔与优雅,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紧紧锁着一道挥之不去的川字纹,显示出他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他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将父亲这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分析,放在心中反复权衡、咀嚼。他所效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主公,无论是之前的陶谦,还是如今的刘备,抑或是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人。他真正效忠的,是脚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徐州土地,是陈氏家族数代在此积累的基业、声望,以及依附于陈氏这棵大树的众多乡党、佃户、门生故吏的前途与存续。刘备所秉持的“仁德”与“信义”,在太平年月或许是令人景仰的美德,但在这弱肉强食、刀兵四起的乱世之中,面对曹操这等不讲规则、只论结果的枭雄,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拖累全城的致命弱点。
“父亲大人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孩儿心中亦是明镜一般。”陈登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细细品味,却能察觉到那深处隐藏的疲惫与沉重,“玄德公仁德爱民,关张二位将军勇冠三军,我等徐州士民起初确曾对其寄予厚望,期盼其能如擎天之柱,庇护徐州免遭兵燹,保境安民。奈何……天不遂人愿,时运多舛,强敌环伺,接踵而至。如今之下邳,外无必救之援,内无足恃之粮,孤悬于淮北,已形同风雨飘摇中之危巢,倾覆或许只在旦夕之间。”他略作停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想从中看出一线生机,“曹操势大,兵精粮足,用兵狠辣果决,不留余地,更有郭嘉等智谋之士为其羽翼,算无遗策。此诚是我徐州数年来所未遇之危局。若城池最终不保,以曹操往日扫荡各方、动辄屠城的酷烈手段来看,徐州六郡难免要遭受一场空前浩劫,玉石俱焚,我徐州百万士庶,无论贵贱,恐怕皆难逃兵灾之苦,百年积累,或将毁于一旦。”
“故而,坐困愁城,引颈就戮,绝非智者所为,更非我陈氏应为徐州所做之抉择。”陈珪抬起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目光炯炯,如同暗夜中的火炬,直视着儿子,语气斩钉截铁,“需早谋出路,未雨绸缪。刘备若已不可恃,无力回天,则我辈当为徐州,也为我陈氏满门,另寻一条能够存续下去的生路。是战,是和,是降,是走,需有决断。”
陈登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无数信息、权衡与算计:曹操方面通过各种隐秘渠道传递来的、或明或暗的招揽与许诺;吕布方面暧昧不清的态度,以及其势力近年来令人侧目的崛起速度;还有徐州本土其他重要家族,如以商立家、富可敌国的糜竺兄弟,他们的观望、犹豫与可能的暗中动作。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乱麻,需要他从中理出头绪。他缓缓道,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进行一场冷酷的推演:“曹操,确乃当世枭雄,然其性如虎狼,刻薄寡恩。其麾下核心,多为颍川、汝南一带士族,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我等徐州士人若此刻贸然投去,无异于寄人篱下,恐怕难以真正融入其核心,最多不过是被其视为暂时稳定徐州局势、安抚本地民心的工具棋子。一旦时过境迁,价值利用殆尽,免不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下场。此其一也。再者,曹操与吕布如今已成水火不容之势,不死不休。我徐州若彻底倒向曹操,便等同于将自身牢牢绑在了对抗吕布的战车之上,从此陷入两大强邻的征战漩涡,再无宁日,这绝非徐州之福。”
“那么,吕布呢?”陈珪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追问,似乎想从儿子的分析中,捕捉到那一丝可能性的微光。
“吕布……”陈登听到这个名字,嘴角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笑意,混合着轻蔑、警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其能力的认可,“此人,确非寻常之辈,不能以常理度之。纵观其近年所为,先夺关中以为根基,再据司隶连接四方,继而擒拿僭号之袁术,交好锐气正盛之孙策,这一系列动作,看似莽撞冲动,实则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深谙乱世中生存与发展之道。更难得的是,此人似乎并不完全拘泥于士族门第之见,麾下能用贾诩、陈宫等出身寒微却才智超群之士,甚至敢于让蔡伯喈之女(蔡琰)参与机要,处理政务,可见其行事务实,只问才能,不问出身。若徐州能在此时与之结下善缘,甚至……归附于其麾下,或可凭借其目前正盛的兵威,获得一段宝贵的喘息之机,借其力以自保,徐图发展。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吕布此人,名声早已狼藉,反复无常之行径,天下皆知,其信用如同累卵,随时可能崩塌。且其势力虽膨胀迅速,然根基是否真的牢固,内部是否铁板一块,能维系多久之强势,犹在未定之天。未来是龙腾九天,还是骤然陨落,无人可以预料。此乃一场巨大的赌博。”
这是一场摒弃了所有个人情感与道德评判,纯粹基于现实利益、家族存续与乡土安危的冷酷分析。忠君爱国的高调在此刻毫无意义,生存下去,并且尽可能好地生存下去,才是唯一的目标。
“如此说来,竟是进退维谷,左右皆非坦途?”陈珪轻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对时局艰难的无奈。
“非也,父亲。”陈登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决绝的光芒,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那是智者在下定决心后特有的神采,“眼下最关键者,并非急于在曹、吕乃至刘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最终抉择。而是要**想方设法,让徐州,让我陈氏,在这场几乎必输的劫难中存活下来,并且要保有未来能够与人谈判、争取利益的资本与底气**。刘备,暂时还不能让他倒下,至少不能倒得太快、太容易。”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战略家的冷静与无情,“他若迅速败亡,曹操兵不血刃尽得徐州全境,则我等便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再无任何转圜腾挪之余地,只能任人宰割。必须让刘备继续支撑下去,尽可能地消耗曹操的兵力、粮草与时间,将这场攻城战拖入泥潭。至少,要拖延到外部局势出现新的、对我们有利的变数,例如吕布与曹操在其他方向爆发冲突,或者孙策有所异动。”
“你的意思是……明助刘备,暗留后路?”陈珪微微颔首,已然明白了儿子的策略核心。
“正是如此。助刘备守城,但,是以我徐州士族的方式,以我陈家的方式。”陈登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如同在冰面上刻划,“粮草的调配与管理,需做得更为‘精细’,既要维持住守军最基本的战斗力,使其不至于因缺粮而瞬间崩溃,也要巧妙地、不露痕迹地预留下一部分,作为我陈家乃至未来可能与新主谈判的筹码。城防事宜,凡是我陈家子弟、门客以及我们能影响的乡勇所负责防守的区段,城垣需‘格外’坚固,守城器械需‘格外’充足,人员需‘格外’精锐,务必确保这些区域成为最难啃的骨头,以此彰显我徐州本土力量的价值与不可轻侮。同时……”他几乎是在用气息说话,确保只有对面的父亲能够听清,“需设法与城外,建立一条……绝对隐秘、单线联系的渠道。此举绝非为了通敌卖城,而是为了能够及时知晓外界的真实局势变化,了解曹操的真实意图与底线,甚至……在关键时刻,能够将我们的条件,传递给合适的人。唯有如此,方能在这乱局中,待价而沽,为徐州争取到最好的可能结果。”
陈珪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个一向以智谋着称的儿子,目光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不再多问,也不再评论,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便是乱世之中,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赖以生存、甚至谋求发展的不二法门。在忠义仁德的华丽外袍之下,是无比清醒、冷静甚至冷酷的现实考量与利益算计。家族的延续,乡土的存亡,远比个人的名声与对某一主君的愚忠更为重要。
次日,陈登主动前往州牧府求见刘备,言辞恳切,态度恭谨,再次郑重表示,陈家愿倾尽所有人力、物力,与玄德公共渡难关,协助守城至最后一刻。他还提出了几条关于如何进一步加固城防薄弱环节、更有效节约使用城内存量粮草的具体建议,条条看似都立足于稳固防守,言之有物,合情合理,让正处于内外交困、焦虑万分的刘备感激不已,紧握着他的手,连声道“元龙真乃吾之股肱”。然而,在随后具体的城防任务分配与资源调拨过程中,陈登麾下直接掌控或是能施加绝对影响力的部曲、乡勇,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被分配到那些城垣相对更高更厚、位置相对不那么直面主攻方向、或者城内物资储备点就近的防区。
而当糜竺拖着疲惫的身躯前来与陈登商议下一步全城的粮草统一调配方案时,陈登亦是满面忧色,与糜竺一同长吁短叹,共忧时艰,表现得同仇敌忾。但在具体划定各大家族、各营区粮食配给份额时,陈登却利用其精于算计的能力与对账务的熟悉, subtle 地、不着痕迹地确保了与陈家关系最为密切、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受陈家控制的几个城内重要粮仓与物资点,掌握了比明面份额略多一些的存粮与守城器械。糜竺虽隐隐觉得有些地方的数字似乎不太对劲,分配似乎并非完全公平,但此刻城防事务千头万绪,压力巨大,且陈登表面上做得滴水不漏,所有理由都冠冕堂皇,一时之间,他也难以找到确凿证据去深究质疑。
于是,下邳城依旧在顽强地坚守,关羽张飞依旧率领着忠勇的士卒在城头浴血奋战,击退曹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刘备依旧每日拖着疲惫的身躯四处巡视,用他沙哑的声音鼓舞着越来越低落的士气。然而,一条无形的、深刻的裂痕,已然在这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内部,在忠义的表象之下,悄然滋生、蔓延。陈登,这位徐州本土势力最具代表性的核心人物,正以其过人的智慧、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理性以及精湛的权谋手段,在刘备的仁德、曹操的强权以及未来可能介入的吕布的威慑之间,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决策都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与徐州的未来。因为他深知,在这乱世的棋局上,一念之差,便可能是城破身死、家族覆灭的万劫不复。而此刻,他深邃的目光,或许早已悄然越过了高耸而残破的下邳城墙,投向了北方那并州虓虎盘踞的广袤疆域,或是西方的许都方向,冷静地等待着,那个能真正打破眼下僵局、让徐州获得一线生机的最佳时机与最关键变数。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三国我的底牌是信息差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