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书房里,熏笼里的沉香烧得半透,烟气袅袅,却压不住那股子沉闷。
孙九思坐在酸枝木圈椅里,指尖捏着青瓷盏沿,目光落在对面端坐的赵清璃身上。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晕,更衬得眉眼如画,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九思,”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和离吧。”
孙九思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茶水微漾。
他抬眼,目光沉静。
“清璃,此时提和离,并非良机。我们奉旨成婚没多久,若此时你我生变,恐授人以柄,连累两家。”
“成婚由不得自己。”赵清璃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的凉意,“难道和离也做不了主吗”
“我并非此意!”
孙九思眉头微蹙,“只是眼下朝局微妙……”
“朝局如何,与我无关。”赵清璃打断他,声音依旧清泠,却字字清晰,“我只问你,当初允诺的三章,还作不作数?”
孙九思沉默片刻,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
“作数。”
他声音低沉,“但清璃,你当真……要为了他,弃我于不顾?”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质问。
赵清璃迎上他的视线,眼底无波无澜。
“九思哥哥,你我之间,从来无关‘弃’字。允婚三章,白纸黑字,你情我愿。如今已过半年,我依约而行,何错之有?”
“清璃”
孙九思猛地站起身,袖袍带翻了案角的笔架,几支紫毫滚落在地。
“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我孙九思待你之心,天地可鉴!难道就比不过那个临安来的浪荡子?!他究竟有何魔力?”
他声音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怒和不甘,震得书房里嗡嗡作响。
赵清璃静静看着他。
她缓缓起身。
“情之一字,勉强不得。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和离之事,还望你……成全。”
她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站住!”
孙九思厉喝一声,几步跨到她面前,挡住去路。
他胸膛微微起伏,盯着她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要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告诉我,”
他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我哪里不好……”
“没有不好。”
赵清璃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九思哥哥,覆水难收。强求,只会让彼此难堪。”
她侧身,绕过他僵立的身躯,素白的裙裾拂过,径直拉开了书房的门。
门外廊下,孙安正垂手侍立,冷不防门开了,对上赵清璃清冷的目光和自家少爷铁青的脸,吓得一哆嗦,慌忙低下头。
赵清璃目不斜视,径直离去。
孙安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又偷眼觑着书房内少爷那副山雨欲来的神情,心头直打鼓。
孙廷敬回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刚在枢密院与几位同僚议完河北防务,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刚踏入正厅,便见孙安缩着脖子候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知道为何叫你来?少爷和郡主究竟怎么回事?”
孙廷敬解下披风,随口问道。
孙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老爷……小的……小的该死!方才……方才在书房外,不小心……不小心听见少爷和郡主说话……”
孙廷敬脚步一顿,目光锐利如电:“听见什么?”
孙安吓得头埋得更低,竹筒倒豆子般将书房里那番争执,尤其是郡主那句“只为林云舟”,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混账!”
孙廷敬听完,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些年掏心掏肺,竟换来如此结果!
更没想到,那个搅乱儿子心神的,竟是那个在太子面前颇有几分脸面的太学生!
一股怒火夹杂着被羞辱的愤懑直冲头顶。
“去!把九思给我叫来!”他厉声喝道。
孙九思很快被唤来,脸上犹带着未散的郁色。
“父亲。”他躬身行礼。
“跪下!”孙廷敬怒喝。
孙九思一愣,随即撩袍跪下,垂首不语。
“那个林云舟,是怎么回事?”
孙廷敬盯着儿子,声音冰冷。
“区区一个太学生,竟敢撬我孙家的墙角?你也太怂了!为什么不打死他?”
孙九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难堪。
“父亲!此事……此事说来话长……”
“住口!”
孙廷敬打断他,眼中怒火更盛。
“事到如今,你还护着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心里装着别人,如此不知检点,不守妇道!你还当她是什么冰清玉洁的郡主?!”
孙九思脸色煞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孙廷敬看着他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停住。
“枢密院今日议定,近来太原府官职空缺较多。太原府通判一职空缺,需择一干练之才补上。”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孙九思身上。
“太原乃北疆重镇,直面辽、金,责任重大。我看……那个林云舟,在东宫颇得太子赏识,又有些小聪明,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孙九思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父亲!您这是……”
“怎么?”
孙廷敬冷笑。
“为国举才,有何不妥?难道他林云舟只配在东宫做个清闲的赞善,不配去边关为国效力?升他半级,还是委屈他了不成?”
“可太原……”
孙九思急道,“那是风口浪尖!他一个书生……”
“书生?”
孙廷敬嗤笑一声。
“他不是参加过临安保卫战吗?能在太子面前侃侃而谈,搅动风云的书生,岂是等闲?此事我意已决!明日我便与枢密都承旨联名,向太子举荐!”
孙九思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知道,父亲此举,名为举荐,实为流放!
是要借边关的刀,斩断林云舟的根,更是要彻底断了他和清璃的可能!
消息传到赵清璃耳中时,她正在窗边临帖。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啪”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黑。
“你说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气喘吁吁跑进来的青黛。
“小姐!”
青黛小脸煞白。
“外面都在传……孙老大人和枢密院的大人们,点派林公子……去太原府当通判了!”
赵清璃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掉在案上。
她霍然起身。
“孙九思!”
她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眼中寒光乍现!
她甚至顾不上换衣,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素绒斗篷,疾步冲出房门。
孙府大门紧闭。
赵清璃抬手便重重叩响了门环。
“开门!我要见孙九思!”
门房认得她,不敢怠慢,慌忙开门。
赵清璃径直闯入,穿过庭院,直奔孙九思的书房。
书房门虚掩着。
她一把推开!
孙九思正站在书案前,背对着门,听到动静转过身。
“清璃?”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复杂取代。
“为什么?”
赵清璃几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冷得像冰,“孙九思!你告诉我为什么?!”
孙九思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心头一刺,却强自镇定。
“什么为什么?”
“林云舟去太原!”
赵清璃盯着他,一字一顿,“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父亲做的?!”
孙九思沉默片刻,别开眼。
“是又如何?为国举才,有何不可?太原通判,正六品,比他现在的东宫赞善高了半级!多少人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赵清璃冷笑一声,眼中满是看不起。
“孙九思!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太原是什么地方?那是前线!是随时可能丢命的地方!你把他调去那里,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
孙九思被她眼中的鄙夷刺痛,猛地转回头,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赵清璃!在你眼里,我孙九思就是如此不堪?为了儿女私情,便置国家大义于不顾,挟私报复?!”
赵清璃毫不退让。
“若非如此,你为何偏偏选他?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因为他合适!”
孙九思低吼,额角青筋隐现。
“太子看重他,他也有几分才干!边关告急,正是用人之际!让他去历练,有何不妥?!难道在你心里,他就只配躲在汴梁城里,靠着太子的荫庇,做个清闲的弄臣?!”
“你住口!”
赵清璃气得浑身发抖。
“孙九思!你少在这里冠冕堂皇!你敢对天发誓,此举没有半分私心?没有半分是因为我?!”
孙九思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孙九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清璃,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赵清璃看着他眼中那深沉的痛楚。
“你算什么?”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孙九思,你我之间,本可以平和结束。两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何必……还要毁了他?”
“毁了他?”
孙九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苦涩。
“在你心里,我竟已不堪至此?好……好!赵清璃!你既认定我是小人,那我便做一回小人!林云舟去太原,去定了!谁也改变不了!”
“你——!”赵清璃气得眼前发黑,指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她猛地转身,摔门而去!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合拢,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太学演武场。
秋阳高悬,将黄土地晒得滚烫。
场边兵器架上,刀枪剑戟在日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
林云舟一身靛蓝劲装,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他刚刚练完一套枪法,正拄着枪杆喘气。
一个相熟的太学生匆匆跑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云舟的脸色瞬间变了。
“当真?”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
“千真万确!枢密院的文书都快下来了!说是孙宰辅亲自举荐的!”
那太学生压低声音。
“云舟兄,这……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太原那地方……”
林云舟松开手,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场外走去。
孙九思刚从马车上下来,正要步入太学大门,便见林云舟直冲他而来!
“孙九思!”林云舟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是你?”
孙九思看着他,神色平静无波:“何事?”
“太原通判!”林云舟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你举荐的?!”
孙九思淡淡扫了他一眼:“枢密院举荐,朝廷任命,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林云舟嗤笑一声,眼中怒火更盛。
“孙九思!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若非你在背后推波助澜,你父亲怎会无缘无故举荐我去那等险地?!”
“险地?”
孙九思唇角勾起一丝讥诮。
“林赞善不是自诩有经世之才,深得太子赏识吗?怎么?区区一个太原通判,就让你怕了?还是说,你那些慷慨激昂的治国之策,都只是纸上谈兵,见不得真章?”
“你——!”林云舟被他激得血气上涌,猛地踏前一步,两人几乎鼻尖相碰!
“孙九思!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连旁人?有本事,冲我来!”
“冲你来?”
孙九思目光如刀,冷冷地迎上他。
“林云舟,你扪心自问,若非你处心积虑,搅乱清璃心神,我与她何至于此?如今你倒成了无辜之人?”
“处心积虑?”
林云舟怒极反笑。
“孙九思!你枉读圣贤书!我与郡主两情相悦!倒是你!假仁假义!表面君子,背地里却行此龌龊之事!你算什么男人?!”
“放肆!”
孙九思被他最后一句彻底激怒,眼中寒光暴涨!
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演武场边的兵器架前,抄起一柄未开刃的练习长剑,反手扔向林云舟!
“锵啷!”
长剑落在林云舟脚边,激起一片尘土。
“林云舟!”
孙九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是男人,就用剑说话!赢了我,我亲自去枢密院,撤了你的调令!输了,就给我滚去太原!永远别再出现在清璃面前!”
林云舟低头看着脚边的长剑,又抬眼看向场中那个一身月白锦袍、气势凛然的男人。
怒火,不甘,还有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劲,瞬间冲垮了理智!
“好!”
他弯腰拾起长剑,剑尖直指孙九思。
“孙九思!今日我便让你看看,我林云舟,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
他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挺剑直刺孙九思面门!
孙九思眼神一凝,侧身避过,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长剑,手腕一抖,剑光如匹练般反削林云舟肋下!
“铛!”
两剑相交,迸出一溜火星!
两人瞬间战作一团!
林云舟的剑法大开大合,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全无章法,只攻不守,招招直取要害!
孙九思的剑法则沉稳老辣,守中带攻,步伐灵动,剑光如织,将林云舟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一一化解。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的身影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快速交错、分离、再碰撞!
尘土飞扬,汗水飞溅!
周围闻讯赶来的太学生们远远围了一圈,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
“疯了……都疯了……”有人喃喃道。
“堂堂祭酒跟一个学生决斗……至于吗……”
“你懂什么!他们为了清璃郡主!”
林云舟久攻不下,心中焦躁,一个猛扑,长剑直刺孙九思心口,门户大开!
孙九思眼中精光一闪,不闪不避,长剑斜撩,直削林云舟持剑的手腕!这一剑若是削实,林云舟的手筋必断!
眼看剑锋及体!
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长空!
一支白羽箭,如同流星赶月,精准无比地射在两人剑锋相交之处!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巨大的力道震得孙九思和林云舟同时虎口发麻,长剑脱手飞出,“哐当”两声掉落在地!
两人俱是踉跄后退数步,骇然抬头望去!
演武场入口处。
赵清璃一身素白骑装,端坐马上,手中一张硬弓弓弦犹自震颤!
她面罩寒霜,眸光如电,冷冷扫过场中惊魂未定的两人。
秋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猎猎作响。
“丢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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