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府内的丝竹管弦。
黄千帆脸上那抹恰到好处的、属于“黄老板”的圆滑笑容瞬间褪去，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拿捏了尚书府的驸马，现在可以在兵部尚书的李府进出自如了。
他揉了揉眉心，刚踏上自家那辆半旧不新的青篷马车车辕——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硬物，猝不及防地抵在了他后腰要害！
“别动，也别喊。”
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车厢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进来，黄老板，我们聊聊。”
黄千帆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眼底寒光一闪即逝。
他依言矮身钻进车厢，动作看似顺从，却在落座的瞬间，借着车帘缝隙透入的微光，看清了阴影里那张脸。
林云舟。
他不再是摇红轩里那个插科打诨、偶尔还带点傻气的林家二少爷。
此刻的他，眼神锐利如鹰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柄出鞘的短刀，稳稳地、精准地指向自己的咽喉，刀尖距离喉结不过三寸。
“林云舟？”
黄千帆故作惊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薄怒。
“你这是做什么？想我了？还是我黄某哪里得罪了你林家少爷？”
“少跟我装蒜！”
林云舟的声音冷得像冰，手腕纹丝不动。
“摇红轩不是一个正经妓院，你那些‘北边朋友’的底细我也查过。黄千帆，金国有个死间组织叫铁浮屠，你就是他们的头头吧。在大宋，你还是八部桥的少东家，两边都吃得开！好手段啊！”
车厢内空气瞬间凝固。
黄千帆脸上的惊讶和怒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不再伪装，目光坦然地迎上林云舟的逼视，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看来，林二少爷在太学没白待，东宫的赞善也没白当。”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
“既然你都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不错，我是金人。摇红轩是据点，收集情报，结交权贵，伺机而动。那又如何？”
“如何？”
林云舟的刀尖往前递了半分，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的脉搏跳动。
“金宋如今是盟国？放屁！你们狼子野心，亡辽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宋！你潜伏在此，为金国刺探军情，输送消息，就是大宋的敌人！我今日就算宰了你，也是为国除害！”
“为国除害？”
黄千帆嗤笑一声，眼神带着一丝怜悯和嘲弄。
“林云舟，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阻止什么？金国铁骑南下，是迟早的事，大势所趋，非一人之力可挡。至于我……你敢动我吗？”
他微微仰头，将脆弱的脖颈更清晰地暴露在刀锋之下，语气却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笃定。
“我若死在汴梁，死在你这东宫属官手里，明日金国使臣就会拿着我的身份文书，在朝堂之上质问大宋皇帝！届时，盟约破裂，兵戈再起，连累太子被贬，这滔天大祸，你林云舟担得起？你林家满门担得起？还是你那位心心念念的清璃郡主担得起？”
他还提到了清璃！！
林云舟握着刀柄的手筋隐隐跳动。
黄千帆的话像毒蛇，精准地咬住了他的软肋。
他恨！恨自己明知对方是毒瘤，却因投鼠忌器而无法下手！
就在他心神激荡的刹那，黄千帆动了！
快如鬼魅！
他手腕一翻，精准地扣住林云舟持刀的手腕，拇指狠狠按在麻筋上！
林云舟只觉手臂一麻，短刀瞬间脱手！
眼前一花，冰冷的刀锋已反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形势瞬间逆转！
黄千帆一手扼住林云舟的咽喉，将他死死按在车厢壁上，另一手持刀稳稳抵着他的颈侧动脉。
他凑近林云舟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弟弟，跟我玩刀？你还嫩点！念在往日那点交情，今日我不杀你。记住，有些浑水，不是你该趟的。滚回你的临安，守着你那点茶叶，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要待在汴梁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冰冷的警告。
“否则，下次见面，怕就是你的死期！”
说完，他猛地松开林云舟，手腕一抖，将那柄短刀“哐当”一声扔在车厢地板上。
随即，他看也不看狼狈咳嗽的林云舟，掀开车帘，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汴梁城初秋微凉的夜色里。
车厢内，只剩下林云舟剧烈地喘息，脖子上残留着被扼紧的痛感和刀锋的冰冷。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柄短刀，眼中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看透的无力。
“时机到了，会告诉你？”
黄千帆，你到底在等什么？！
林云舟被扔在一个空旷的街巷，马车扬尘而去。
他怏怏的走进林婉儿刚收购下来的“威远镖局”。
推门而入。
“云舟哥哥！”
林婉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她一身利落的靛蓝劲装，头发高高束起，额角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刚跟着镖师们像模像样的练完功。
看到林云舟走进来，她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前。
“婉儿。”
林云舟勉强压下心头的阴霾，挤出一个笑容。
他环顾四周，镖局后院收拾得干净利落，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擦得锃亮，几个趟子手正在对练，呼喝声虎虎生风，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
“看来，你这大当家当得不错。”
“那是！”
林婉儿得意地扬起下巴，脸上是掩不住的自信光彩。
“上个月接了趟去大名府的暗镖，顺风顺水，酬金丰厚！城西米行的王老板也把运粮的活儿包给我们了，说是信得过我们威远的名头！”
她拉着林云舟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凉茶。
“云舟哥哥，太原那边……真的定了？”
林云舟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稍稍浇熄了喉咙的灼热感。
“枢密院的调令下来了，后日启程。”
林婉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染上一丝愁绪。
“听说那边不太平……云舟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吧！镖局有几位老镖师坐镇，出不了岔子。我去了也能照顾你……”
“不行！”
林云舟放下茶杯，语气严肃起来。
“婉儿，你留在这里，比跟我去太原更重要！”
他看着林婉儿不解的眼神，压低声音。
“汴梁是根本。这几家镖局，是我们的一条后路。你心思活络，经营有方，把它经营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如今北边局势诡谲，金人虎视眈眈。太原是边关重镇，一旦有变，汴梁这边……需要有人，有力量，能做点事。婉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婉儿不是懵懂少女，她瞬间明白了林云舟话里的深意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她脸上的愁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和郑重。
“我明白了，云舟哥哥！”
她用力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你放心去太原！汴梁这边有我！镖局我会经营好，人手我会继续招募训练，按照你的希望有机会我再去收几家镖局！绝不会让你失望！”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女，林云舟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和欣慰。
他伸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好婉儿！我就知道你能行！阿福会留下帮你，他办事稳重。记住，凡事多留个心眼，遇事不决，可去寻钱掌柜商议。”
“嗯！”林婉儿重重点头，眼中虽有离愁，却更多是担当，“云舟哥哥，你也要保重！我会乖乖等你回来”
月上中天，清辉洒满林府西厢小院。
林云舟独自坐在廊下石阶上，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轮，心头思绪万千。
黄千帆的威胁、太原的未知、汴梁的牵挂……还有，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又咫尺天涯的人。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清冽的冷梅香。
林云舟没有回头，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是清璃！
赵清璃在他身侧一步之遥站定，素白的裙裾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她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那轮明月，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云舟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赵清璃停在他身侧一步外，素白裙裾被风拂动，扫过他曲起的膝头。
两人都没说话，只望着中天那轮孤月。
许久，她忽然摊开掌心。
一枚铜钱在掌心。
不是市井常见的“崇宁通宝”，形制略小，边缘磨得圆润，泛着久经摩挲的温润光泽。
最奇的是钱身竟被镂空雕出缠枝莲纹，中心方孔四周錾着极小的四个字——“永通同心”。
“拿着。”她声音清泠，像檐角坠下的冰凌。
林云舟怔忡接过。
铜钱入手微沉，还带着她掌心的余温。
指尖抚过那精妙的镂空纹路，是一朵并蒂莲。
“旧年及笄时，阿母给的压箱钱。”
她目光仍落在月上，侧脸线条在清辉里显得格外脆弱，“说是……能挡一次死劫。”
林云舟猛地攥紧铜钱！
“太原……路途遥远，边关苦寒，多带些厚衣裳。听说那边风沙大，护脸的巾帕备足些。出征时，戴好我给你的护心镜。”
林云舟喉结滚动了一下，闷声应道：“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秋虫在墙角低鸣。
半晌，赵清璃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孙九思……他父亲在朝中根基深厚，他本人又得太子信重。我与他之间……和离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他……并非顾文轩之流，是个……君子。”
君子？是啊，孙九思是君子，是状元，是国之栋梁！
如今的局面，孙九思和林云舟两个情敌竟然双双离开汴梁，奔赴太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憋闷冲上心头，烧得他眼眶发烫。
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赵清璃，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和一丝自嘲的尖锐。
“我知道！他是君子！你放心！去了太原，我还是会照应他的！我们的事，你若是太过为难，要么就此作罢？”
“或者真如你所说，我也可以娶了婉儿。”
话音未落，他盯着她，仿佛少看一眼都是煎熬。
“林云舟！”
赵清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控的尖锐！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
林云舟僵在原地。
月光下，赵清璃那张总是清冷无波的脸，此刻竟染上了一层薄怒的红晕！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两簇灼人的火焰，死死地、狠狠地瞪着他！
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他刚才那番混账话气得不轻！
“你混蛋！”
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骂道，“我会与你在一起，只是还在等一个机会……！”
她上前一步，逼近林云舟，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砸在林云舟心上。
“你走！去你的太原！去做你的通判！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大宋的老百姓……我不用你操心！等机缘到了，我会到你身边的。”
说完，她猛地转身，素白的裙裾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消失在廊角阴影里。
只留下林云舟一个人，如同被雷劈中般僵立在原地，耳边还回荡着她那句——“你混蛋！”
廊角阴影深处，林婉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哽咽溢出。
月光照亮了她苍白的小脸，和那双蓄满泪水、写满震惊与受伤的眼睛。
她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在云舟哥哥心里，她还是……一个夹在他们两人之中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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