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千帆将赵清璃请进了摇红轩。
秋风卷着黄沙扑打着二楼包间的窗棂,室内暖炉的熏香与窗外的萧瑟格格不入。
赵清璃端坐在黄花梨木的交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冰冷的扶手,目光落在对面那张总是噙着三分笑意的脸上
——黄千帆正慢条斯理地用银针拨弄香炉里的灰。
黄千帆抬眼,笑意未达眼底,“郡主登门寻我,总不会就这样相顾无言吧?还是说,终于记起你我之间,尚有几分故人之谊?”
赵清璃没接他这故人旧话的茬。
“故人就算了。”
她开门见山,声音清冽,穿透暖融融的空气。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查过你的底细了。”
黄千帆并不意外,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人,在这世间总共不超过4人。
量她也就是一些小道消息。
“在金人都城上京的善化寺里,有位汉僧叫觉智,因鲜少露面,又被人叫做‘不出’师父,这几日耳疾犯了,你不挂念?”
黄千帆拨香的手猛地顿住,银针尖在炉璧上刮出刺耳一响。
脸上那点虚假的从容像被寒风吹散的浮烟,瞬间褪尽,只余下眼底骤然迸射出的、淬了毒的利光,死死钉在赵清璃脸上。
他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磨牙般的切齿:“你再说一遍?”
赵清璃微微倾身,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前几日我雇了两个做粗活的,不懂规矩,去善化寺不小心惊扰了令尊清修。”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他们去翻了觉智师父的戒碟,才知道他出家前的名字叫黄沉舟,好家伙!沉舟侧畔千帆过!这个黄沉舟不就是杭州八部桥的总帮主嘛!谁能猜到名震一时的黄帮主竟然舍身到金国的庙里,做了个和尚。”
“赵清璃!”
黄千帆猛地起身,椅子脚在青砖地上擦出难听的噪音。
他逼近一步,气息粗重,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试试?!”
“为何不敢?”
赵清璃神色不变,甚至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盏,轻轻吹了吹气。
“黄少主能让我大宋官员趋之若鹜,又能在汴京城堂而皇之的当金国细作。我不过找个人,聊几句家常,很稀奇么?”
她放下茶盏,直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我好奇的是,完颜西衣公主当年怎么狠得下心,把你扔到江南?我更好奇的是你的皇舅,也就是当今大金皇帝完颜晟又是怎么在杭州八部桥把你翻出来的?
“是以黄家满门的性命相胁?还是……”
“够了!”
黄千帆低吼一声,打断她的话。
额角青筋突突跳动,胸膛剧烈起伏。
他瞪着眼前这个女人,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冷绝艳的脸,此刻在他看来却如同覆盖着最锋利的冰层,将他刻意维持的不败姿态彻底击碎。
许久,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回椅中,声音沙哑:“你想怎样?”
“请你帮个忙。”
赵清璃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用丝缎缝制的小册子,轻飘飘推过桌案。
“这是汴京城里,一些忠臣清流、英烈宗室女眷的名录。她们表面上是高门贵女,实际上不过是依附父兄夫君活着的弱质女流。”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砸在人心口。
“倘若他日狼烟四起,汴梁蒙尘……希望黄少主念在身上那一半源自中原父祖的血,能网开一面,”
她抬眸,眼神锐利如刀锋划破空气,“给她们……留条生路。”
她顿了顿,“这点要求,于你而言,举手之劳,不算难事吧?”
黄千帆的目光在那名册上停留,又缓缓移回赵清璃沉静的脸上。
“放心,不出大师的消息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
烛光跳跃,在他眼中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窗外风声呜咽,更衬得室内死寂一片。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香炉里的灰烬彻底冷透。
最后,他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拈起那本轻若鸿毛却重逾千钧的名录,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带着自嘲的弧度:“可以。”
赵清璃不再多言,起身离去,留下一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黄千帆捏着那份名册,眼中的风暴归于沉寂,却沉淀下更深的、难以捉摸的幽暗。
太原城外的旷野,寒风卷着血腥气呼啸而过。
朝廷耗费国帑、征调各地拼凑起来的二十二万大军,旌旗猎猎,在皇帝赵桓殷切的注视和李纲壮怀誓师的激昂演说中,开赴河东。
战场无情,瞬息万变。
金东路军统帅完颜宗翰亲率精锐主力,避开宋军中路锋芒,猝然扑向作为南路先锋的辽州刘韐部。
刘韐仓促应战,阵型未稳便被金军楔入切割,宋军各部号令不一,首尾难顾。
悍勇的金兵如虎入羊群,刘韐拼死力战不敌,部众转瞬崩溃,如雪崩般四散奔逃。
辽州援军,覆灭。
紧接着,金人铁骑马不停蹄,直扑隆德府方向由解潜领衔的另一支宋军。
这一次,是更阴险的釜底抽薪——精干的金兵小队迂回穿插,悍然突袭解潜军后方的粮道。粮草被烧毁的消息如瘟疫般在军阵中蔓延。
本就被恐惧笼罩的军心彻底崩塌,哗然大溃!
更有甚者,临阵倒戈。
解潜在亲兵护卫下浴血突围,身受重伤,侥幸捡回半条命。
文水河畔,成为金军宋军绞肉的最后修罗场。
庞大的金军营帐连绵起伏,旌旗招展,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汗臊、未干的马粪和隐隐的铁锈血气。
两个瘦小的“阿里喜”(金兵杂役)正扛着沉重的草料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马厩。
汗水混杂着灰尘,在他们脸上冲出泥道。
其中一个,虽刻意佝偻着背,低着头,但那过于清秀的侧脸轮廓和脖颈处偶尔露出的细腻肌肤,还是惹得旁人多瞧了两眼
——正是女扮男装、束胸剪短发的赵清璃。
另一个,自然是不离左右的阿福。
“狗奴,手脚麻利点!没吃饭吗?”
一个金人十夫长操着凶狠的女真语呵斥。
阿福连忙应了声,用学得半生不熟的女真话夹杂着汉语道。
“是是,大人,这就好。”
赵清璃压低声线,学着男子粗嘎的嗓音,咳了两声。
她们能混进来,全凭运气与郡主事先的周密安排。
那支号称二十二万实则各自为政的大宋援军,正从不同方向逼近太原外围。
金军主力精锐尽出,在文水一带严阵以待。
营地内部也出现了混乱,一些小部族仆役因受不了宋金惨烈的厮杀和严苛的军法,趁乱逃走。
赵清璃和阿福,便顶替了两个逃走的渤海奴身份,凭借临时学来的几句女真话和缴获的身份木牌,蒙混过关。
郡主早已洞悉朝廷此次救援的致命伤。
各路将军事事奏报汴京钦宗赵桓,宣抚使李纲名为统帅,实则“徒有节制之名而无其实”,指挥权被皇帝牢牢攥在手心,无法随机应变。
这样一盘散沙、号令不一的军队,面对完颜宗翰(粘罕)和完颜娄室指挥的铁板一块、如臂指使的女真劲旅,胜算几何?
她不敢想。她只知,她的林云舟在那座孤城里,一日少一日,已到易子而食的边缘。
与其在军中等候那注定迟来甚至可能化为乌有的救援,不如自己搏一线生机。
她要靠近太原,要给他带去一点外面的消息……哪怕只是微小的希望。
金营的日子煎熬而危险。
她们被当作最低等的杂役,白天喂马搬货、清理营地秽物,夜里挤在臭气熏天的帐篷角落,听着营外传来的隐隐战鼓和号角声,心惊肉跳。
阿福有时紧张得打颤,赵清璃则用眼神无声地警告他。
她时刻留意外面动静,特别是关于“南蛮大军”动向的各种传闻。
她知道,决战之地不在别处,就在文水。
果然,没过几日,山崩海啸般的战斗在文水两岸爆发!
赵清璃和阿福被指派运送箭矢到前线,远远地,便看到了末日般的景象。
金军主帅显然深谙“毕其功于一役”的威力。
震天的号角声中,金军阵型陡变。
左右两翼,数以千计轻捷如风的“拐子马”骑兵如同两道巨大的弯刃,以惊人的速度向宋军侧翼包抄!
他们马术精湛,控马如鬼魅,在冲锋的途中竟能开弓射箭,密集的箭雨精准地洒向宋军阵脚稍乱之处。
紧随其后,便是让大地震颤的重重铁蹄轰鸣!
这些重甲骑兵连人带马覆盖着厚重的精铁甲片,只露出凶狠的双眼,如同一堵堵移动的黑塔,排着紧密的队形,朝着宋军刚刚被轻骑扰乱的正面中军,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冲击!
宋军阵中,中央禁军装备尚可,尚能结阵抵抗片刻箭雨和轻骑骚扰,但面对裹挟着毁灭性力量的铁浮屠集群冲锋,步兵长枪阵竟如纸糊一般被瞬间碾碎!
血肉横飞。
断矛残旗漫天飞溅。
两厢军和义军本就缺乏统一指挥和协同训练,装备更是简陋,有的连皮甲都没有,在“拐子马”的穿插切割和金军重骑兵的正面碾压下,迅速崩溃。
兵败如山倒!
恐慌像瘟疫般弥漫开,恐惧压倒了所有号令。
士兵们丢盔弃甲,掉头就跑。
无数人自相践踏,哭嚎声、哀求声、斥骂声交织成地狱的悲鸣。
金人的狼牙棒、重剑如同砍瓜切菜般收割着生命。
碧绿的文水河,迅速被粘稠的鲜血染成了可怖的赤红。
赵清璃和阿福躲在运送辎重的车架后面,目睹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幕。
阿福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郡主紧紧抓住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她看到那些曾经在汴梁城下点兵场上慷慨陈词、踌躇满志的将领或战死或被擒
看到无数勤王的青壮农夫、市井义士像割倒的麦子般倒下。
看到金人狞笑着用套马索拖曳着俘虏……
这是大宋的脊梁,是二十二万条人命啊!
就这样毁于一旦!
最让人肝胆欲裂的还在后面。
金军显然不打算收容上万俘虏消耗补给。
大战之后,在文水下游一处开阔的河滩地,他们强迫幸存的大批宋军俘虏挖掘数个巨大的深坑。
哭喊声、求饶声震彻云霄,但回应他们的只有金人冰冷无情的刀枪。
赵清璃和阿福躲在不远处一座被遗弃村庄的断墙后,透过缝隙窥视。
看到俘虏们被分批驱赶入坑。
随着金军军官一声令下,弓箭手齐齐攒射!
坑边的士兵则用长矛疯狂向下捅刺!
尘土伴着血沫飞溅,痛苦的哀嚎短暂而凄厉,很快就沉寂下去,只剩下填土的噗噗声和金兵刺耳的笑骂。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映照着同样被血染红的土地和那数个还在不断隆起的巨大新坟。
浓重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窒息。
赵清璃眼中没有泪,只有冰冷刺骨的绝望和燃烧的恨意。
文水一战,大宋倾尽国力的主力,土崩瓦解。
这一刻起,大宋真正走入了绝境。
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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