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西角楼下的临时医馆里,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人心头。
孙九思躺在铺着旧毡的土炕上,脸色蜡黄得像蒙了一层旧纸,嘴唇干裂泛着灰白。
他试图抬手去够炕沿小几上的水碗,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
“九思哥哥!”
赵清璃几步抢到炕前,一把扶住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得知孙九思重病不起。
她刚随着云舟一路奔过来,素白的裙裾下摆沾着尘土和暗褐色的血渍,鬓角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映着孙九思枯槁的模样。
林云舟端着半碗刚熬好的稀薄米汤进来,说是米汤倒不如说是清汤中漂着少许米浆。
他脚步顿在门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到小几上。
孙九思喘匀气,目光落在赵清璃脸上,想喊她,却只牵动嘴角干裂的死皮。
“清璃……”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别说话。”
赵清璃应了一声,拿起水碗,用小勺舀了温水,凑到他唇边,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喝点米汤。”
孙九思小口啜饮一口,其实聊胜于无。
“那个……”
他声音微弱。
费力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炕头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
赵清璃会意,连忙解开包袱。
里面是几卷公文,最上面压着一个扁平的桑皮纸信封,封口处火漆完好,印着一个古朴的“孙”字。
孙九思的目光转向赵清璃,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和决绝。
“……这是……和离书……”
赵清璃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的水洒出几滴,落在孙九思胸前的薄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
孙九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
“当初……允婚三章……我应了你……你……自由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云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云舟……带她走……离开太原……离开这……死地……”
林云舟心头剧震。
“我们一起走……”
孙九思没让他说完,目光重新落回赵清璃脸上,带着最后一丝温柔和释然。
“清璃……对不起……往后……你为自己活……”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
他蜷缩起身子,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红丝!
“九思!”
赵清璃失声惊呼,慌忙扶住他。
林云舟也一步抢上前,想帮忙拍背。
孙九思却猛地抓住赵清璃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若来世……与我不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
抓着她的手,却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
那双曾锐利如鹰隼、也曾温柔如春水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焦距,最后定格在赵清璃满是泪痕的脸上。
窗外,金鸡岭远山的黄栌树林。
叶子红得像血,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
孙九思的头,轻轻歪向一侧,靠在赵清璃的臂弯里。
气息,断了。
赵清璃僵在原地。
怀里的人,身体一点点变冷,变沉。
她甚至忘了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看着那嘴角残留的一丝血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医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城头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许久。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在孙九思冰凉的手背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她猛地俯下身,将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从喉咙深处一点点挤出来,越来越大,最终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
“九思……”
她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亏欠和那无法言说的痛楚,都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林云舟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那个总是清冷孤绝、像冰雕一样的郡主,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
他默默上前,抚着她颤抖的肩。
她没有推开。
只是哭得更凶了。
哭声在死寂的医馆里回荡,穿透薄薄的板壁,飘向太原城灰蒙蒙的天空。
金鸡岭下,一片背风的缓坡。
没有仪仗,在窄方的棺木里,草席裹着的单薄身躯。
盖棺,也覆盖住那张曾经温润如玉、如今却毫无生气的脸庞。
棺木下葬。
黄土一锹锹落下。
王禀拄着刀,站在新垒起的坟茔前,花白的胡子在秋风中微微颤动。
他身后站着仅存的几十名亲兵,个个带伤,沉默得像一块块石头。
赵清璃一身粗麻孝服,跪在坟前。
素白的孝布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睛红肿,泪水流下。
她静静地跪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林云舟和阿福站在她身后半步。
林云舟手里捏着一小坛劣酒,那是从金兵尸体上搜刮来的。
他走上前,将酒缓缓洒在坟前。
“孙九思,兄弟……走好。”声音干涩。
王禀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嘶哑:“九思老弟……是条汉子!大宋朝廷……对不住你!”
赵清璃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的新坟,扫过王禀沧桑的脸,扫过林云舟紧抿的唇。
“王将军,”
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太原城……还能守多久?”
王禀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答案,不言而喻。
秋风卷起坟头的纸灰,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赵清璃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坟,转身,朝着太原城的方向走去。
素白的孝服在萧瑟的秋风中翻飞,背影挺直,孤绝。
林云舟跟上。
太原城内的街道,早已不复往日的喧嚣。
两侧的屋舍大多门窗紧闭,破败不堪。
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佝偻着腰,在墙角挖着草根树皮。
饿殍无人收敛,散发出阵阵恶臭。
死寂中弥漫着绝望。
王禀的临时指挥所设在城隍庙。
他叫住正要离开的林云舟和赵清璃。
“云舟!郡主!”
王禀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迫。
“城真的……守不住了!最多……就这一两天!”
他一把拉过身边一个七八岁、同样穿着不合身皮甲的小男孩
——那是他的孙子王沆。
孩子小脸脏兮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
“带他走!”
王禀将孩子往前一推,力道大得孩子一个趔趄,
“趁夜!从西门水门走!找条小船!顺汾河下去!给……给我王家留条根!”
林云舟看着王沆那双惊恐无助的眼睛,心头一紧。
但他随即摇头:“金人团团重围往哪里走?我留下!跟您一起!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糊涂!”
王禀低吼。
“你留下有什么用?多填一条命!带着郡主!带着沆儿!走!”
郡主和林云舟同时看向她。
太原自2月起到9月,已经撑到极限了。
放眼历史,几乎没有一座城垒被围了那么久,守了那么久。
郡主抱起还在发懵的王沆,抚他软糯的下巴。
夜色渐沉。
汾河岸边,一处僻静的溪湾。
林云舟和赵清璃并肩坐在冰冷的鹅卵石上。
远处城头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投石机的轰鸣声暂时湮灭。
溪水潺潺,带着秋夜的凉意。
两人都没说话。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许久,赵清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云舟。”
“嗯?”
“我突然有点恍惚,好像现在就在几年前的临安。”
林云舟侧过头,看着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
“现在呢?”他问,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赵清璃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说要考解元,要中状元,要登大殿……我那时觉得,你是痴人说梦。”
“后来……你真做到了。”
“你原来那么废,如今倒是大宋朝人人称颂的英雄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只是可惜……我们出不去了。”
林云舟的心猛地一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赵清璃却忽然转过头,清冷的眸子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他。
“林云舟,你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现在,换我答应你一件事。”
“你说。”
赵清璃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你若战死,我绝不独活。”
林云舟浑身剧震!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眶发酸!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
他没法反驳她,因为生死的界限已然模糊。
赵清璃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
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让她无比安心的气息。
她从他怀里挣扎开,闭上眼还有孙九思的影子。
林云舟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
“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孙九思……他只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
他絮叨地说着。
赵清璃安静地听着。
夜色深沉,溪水淙淙。
这一刻的平静与温存,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夜空!脚下的地面剧烈震颤!
“轰——!!!”
太原城东门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城墙……破了!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从坍塌的城墙缺口处疯狂涌入!
“郡主!快走!”
林云舟猛地推开赵清璃,抓起脚边的长刀,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跟我来!”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朝着城西方向狂奔!
街道上已经乱成一团!
溃散的宋军、哭喊的百姓、挥舞着弯刀狞笑的金兵……
人影幢幢,火光摇曳,如同地狱!
林云舟护着赵清璃,在混乱的人流中左冲右突,手中的长刀挥舞,砍翻几个挡路的金兵!
“砰!”
金人已将投石机推到了城门楼下。
一块巨大的礌石从天而降,越过城墙,狠狠砸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屋顶!
瓦砾飞溅,烟尘弥漫!
林云舟下意识地将赵清璃猛地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她!
碎石、尘土劈头盖脸砸下!
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
喉头一甜!
“噗——”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赵清璃素白的孝服上,像绽开了一朵刺目的红梅!
赵清璃失声尖叫!
林云舟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却开始模糊、旋转。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临安林家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趴在墙头,看着隔壁院子里,那个素衣如雪、清冷如冰的少女,正仰头望着院角的几竿翠竹。
阳光落在她鸦羽般的鬓角,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脸。
清冷的眸光,穿过爬满藤蔓的粉墙,精准地落在他带着痞笑的脸上。
四目相对。
墙内墙外,一个被废的郡主,一个废柴的少爷,初相逢。
一个慵懒散漫。
一个冷寂漠然。
“喂!”他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雾传来。
少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
“登徒子。”
声音清泠,像山涧滑落的泉水。
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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