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拐过山坳，苏拉就“呀”地叫了一声。眼前的山谷里藏着片村落，草顶的屋子像撒在绿毯上的蘑菇，一条小溪绕着村子流，溪水上架着木桥，几个穿粗麻布衣裳的人正蹲在溪边捶衣裳，木槌敲在石板上，“砰砰”的声响顺着风飘过来。
“这地方……咋跟画里似的？”马克勒住马，眼睛瞪得溜圆。他打小在城里长大，见惯了灰扑扑的墙和挤挤挨挨的房子，哪见过这样的村子——屋子稀稀拉拉的，房前屋后全是菜地，紫的茄子、绿的黄瓜挂在藤上，看着就喜人。
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戴草帽的老汉，正用篾条编筐。见他们过来，也不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远来的客人？打哪儿来？”
“从西边的城里来。”迪卡拉底下了车，拱了拱手，“听说这儿有位智者，特来拜访。”
老汉手里的篾条没停，“嗖嗖”几下编出个筐底：“啥智者不智者的，咱们村的人，就知道日出干活，日落睡觉。要找地方歇脚，往前走到第三间屋子，找木叔就行。”
他们刚把马车停在木叔家院外，就见个矮胖汉子迎出来，脸上的笑褶子堆得像朵菊花：“老汉说你们要来，快进屋！刚蒸好的南瓜馍，就着咸菜吃，管够！”
屋里的土炕铺着粗布褥子，墙角摆着个木柜，柜上放着个陶罐子，里面插着几枝野蔷薇。木叔把馍筐往炕桌上一放，又端来碗绿豆汤：“喝口汤解解渴，这绿豆是自家园子种的，败火。”
苏拉咬了口南瓜馍，甜丝丝的面里混着南瓜粒，咽下去满嘴清香：“木叔，你们这儿的日子过得可真舒坦。不像城里，天天吵吵嚷嚷的。”
“舒坦啥呀，”木叔蹲在炕沿边，吧嗒着旱烟，“开春得浇地，夏天得除草，秋天得收粮，冬天还得编筐子换点油盐，哪样不得操心？”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片菜地，看着好，少浇一天水就蔫了；那几棵果树，不剪枝就光长叶不结果。”
马克正对着窗外出神。院里有个女人在喂鸡，手里的糠撒得匀匀的，鸡啄完了，她又把鸡粪扫到墙角的粪堆上；院墙边，个半大孩子蹲在那儿，把石头块码得整整齐齐，码好一块，就往旁边的竹篮里放。
“你们这儿……不兴赶集？”马克忍不住问，“我看屋里也没摆啥值钱东西，钱够花吗？”
木叔笑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要钱干啥？吃的自家园子种，穿的媳妇纺线织，桌椅板凳村里的木匠给做，他做家具，我给他编筐子，他媳妇给我缝衣裳，这不就都有了？”
这话让马克愣了半天。他从小跟着爹学做买卖，知道啥东西都得换钱，钱越多越好。可听木叔这意思，他们不用钱，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下午的时候，苏拉跟着木婶去溪边洗衣裳。好几个妇女蹲在石板上，手里的木槌起落有致，嘴里还哼着调子。有个穿蓝布衫的媳妇笑着问：“城里来的姑娘，你们那儿洗衣裳也用木槌？”
“不用，”苏拉摇摇头，“用皂角搓，有的人家还雇人洗呢。”
“雇人？”那媳妇愣了，“自个儿的衣裳自个儿洗，哪能让别人动手？再说了，捶衣裳多舒坦，胳膊动动，心里亮堂。”她捶了两下，又道，“你看这溪水，夏天凉，冬天温，老天爷给的好东西，不用白不用。”
苏拉看着清澈的溪水从指缝流过，水里的石子看得清清楚楚。她忽然想起城里的河，水是浑的，漂着菜叶和烂木头，谁也不会在那儿洗衣裳。这儿的人好像啥都用现成的，却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另一边，马克跟着木叔去看村里的“互助会”。十几个人聚在打谷场边，有老有少，围坐着说话。一个瘸腿的汉子说：“我家的麦子该割了，可这腿……”
话音刚落，个年轻小伙就接话：“明儿我去帮你，我家的割完了。”
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说：“我家的鸡下蛋少了，是不是该换点新鸡仔？”
立刻有个妇女应道：“我家的鸡孵了一窝，给你送两只去，不用还。”
马克看得直咋舌，拉着木叔问：“他们帮人干活不要钱？就白干？”
“要钱干啥？”木叔反问，“谁还没个难处？去年我家盖房，全村人都来搭把手，难道我能挨个给他们钱？”他指了指场上的人，“你帮我，我帮你，就像地里的菜，你浇我家的，我浇你家的，菜才能长得好。”
马克蹲在谷堆边，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分活计，心里直犯嘀咕。他爹常说“无利不起早”，可这些人咋就净干些“没利”的事？难道他们不图啥？
傍晚时分，村里升起了炊烟，淡淡的蓝烟在屋顶上打个旋，慢慢散开。迪卡拉底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孩子们追逐打闹，老人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忽然问身边的苏拉和马克：“你们觉得，这儿的人活得明白不？”
“明白，”苏拉抢先说，“他们啥都不贪，把日子过得稳稳的，不像城里，有的人有了钱还想要更多，最后反倒不舒坦。”
马克却皱着眉：“我觉得不明白。他们不攒钱，不置产业，万一遇上天灾咋办？就说那瘸腿的，要是没人帮他割麦子，他不得饿肚子？这日子过得太悬了。”
“悬？”迪卡拉底笑了，“城里的人攒钱置产业，就不悬了？去年南边发大水，多少有钱人家的房子被冲了，不也一样得从头来？”他指了指村里的房子，“你看这屋子，墙是土坯的，顶是草的，看着不结实，可真要是来了大风，掀了顶，全村人搭把手，三天就能盖起来。反倒是城里的大瓦房，看着结实，坏了块砖都得花钱请人修。”
苏拉忽然想起溪边的妇女说的话，接口道：“就像捶衣裳，自己动手，心里亮堂。他们自己帮自己，不用指望别人，所以心里踏实。”
“可他们就不想过好日子？”马克还是不明白，“住砖房，穿绸缎，吃细粮，这不才是好日子？”
“啥是好日子？”木叔不知啥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端着碗南瓜粥，“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肚子不饿，身边有人，这不就是好日子？”他喝了口粥，“去年冬天雪大，全村人挤在祠堂里烤火，男人们讲故事，女人们纳鞋底，孩子们在炕上打滚，那日子，不比一个人守着大空房子舒坦？”
马克没说话，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一群蚂蚁正搬着块比它们大好几倍的麦粒，有的在前头拉，有的在后面推，还有的围着转圈，像是在鼓劲。他忽然觉得，这些蚂蚁跟村里的人有点像。
夜里，他们睡在木叔家的土炕上。窗外的虫鸣唧唧喳喳的，月亮把树影投在窗纸上，晃晃悠悠的。苏拉睡不着，小声问迪卡拉底：“先生，他们的日子这么简单，为啥还能想出那么多道理？”
“因为简单的日子里，藏着最根本的事。”迪卡拉底的声音很轻，像落在地上的月光，“就像这土炕，看着普通，却能让人睡个安稳觉；就像那南瓜馍，没啥花样，却能填饱肚子。道理也一样，不用多复杂，能让人活得踏实，就是好道理。”
第二天一早，他们要继续赶路。木叔往他们的帆布包里塞了好些南瓜馍，又给马装了袋新磨的麦麸。村口的老槐树下，好些村民来送行，那个瘸腿的汉子还拄着拐，给他们递了袋炒花生：“路上吃，顶饿。”
马车驶出村子时，苏拉回头看，见木婶还在溪边捶衣裳，木槌起落的声音，顺着风送了很远。她忽然觉得，这些人不是活得简单，是活得明白——知道啥是自己该要的，啥是不用强求的。就像那溪水，安安静静地流，却把该滋润的地方，都滋润到了。
马克赶着车，嘴里嚼着炒花生，忽然说：“我爹要是见了这儿的互助会，说不定能改改他那‘无利不起早’的念头。”
迪卡拉底笑了笑，没说话。车轱辘碾过村口的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在数着这村落里的智慧，一个，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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