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再等了，这未竟的山河，必须给他的孩子，给千千万万个像李小花、像赵老栓孙辈一样的河阳孩子，一个像样的交代。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梁鸿飞的电话，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寂静的夜色：
“鸿飞，通知下去：后天上午九点，市委常委扩大会议，所有涉农部门、五县党政主要负责人，全部到场，一个不许请假。”
“议题：河阳北部五县脱贫攻坚与区域协调发展专项行动计划，我要亲自汇报。”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笼罩着连绵群山，郑开叶攥紧了那枚核桃，目光如炬，这把火，必须烧起来，烧掉形式主义，烧掉数据游戏，烧出一条真正通往“共同”的富裕路。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临水县城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薄雾和寒意中，郑开叶、杨宇和司机王东退了小旅馆那间弥漫着潮湿霉味的房间，将简单的行李扔进哈弗h9的后备箱，引擎低吼着发动，车灯划破清冷的街道，准备踏上归程。
车子刚驶出旅馆所在的小巷，拐上县城的主干道，前方不远处的一幕便像根尖刺，猝不及防地扎入视线。
一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用面包车斜停在路边，两名身材魁梧的民警正将一个拼命挣扎、衣衫不整的瘦高男人死死按在人行道的路沿上，那男人头发蓬乱，脸色灰败，眼袋浮肿，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一边扭动身体抗拒着手铐，一边用破锣嗓子嘶声叫嚷，声音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放开我！你们凭啥抓人？！我是贫困户！国家都管我！你们敢抓贫困户？！信不信我告你们！扶贫办的人呢？我要找扶贫办！”
“老实点！是不是贫困户都得守法！”
一个民警厉声呵斥，用力将他的一条胳膊反剪到背后。
“守法？老子是贫困户！国家给我的钱，我爱咋花咋花！找小姐咋了？那也是拉动内需！你们管得着吗？！放开！”
男人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无赖和自以为特权的扭曲神情。
郑开叶的眉头瞬间拧紧，贫困？国家补贴？找小姐？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刚刚因儿女视频而稍缓的心绪上，比北山的冷风更刺骨。
他示意王东靠边停车。
“杨宇，”郑开叶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去，问问清楚。怎么回事。”
“是！”坐在副驾的杨宇立刻推门下车，快步走向混乱的中心。
郑开叶摇下车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临水县清晨特有的尘土味和远处早点摊隐约的油烟味。
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还在叫嚣的“贫困户”，看着他被酒精和某种扭曲心理烧红的眼睛，看着他身上那件还算体面、但此刻被扯得歪斜的外套。
王东坐在驾驶位，身体微微绷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环境。
杨宇很快与现场民警交涉完毕，脸色复杂地快步走了回来，他俯身靠近郑开叶摇下的车窗，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愤怒：
“市长，问清楚了，这人叫张二狗，平岗县大柳树村的，确实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昨晚，他拿着上个月刚打到卡上的低保金和产业扶贫补贴，一共两千三百多块钱，跑到县城这家‘夜来香’发廊……找‘特殊服务’，正好撞上治安大队的扫黄行动，被抓了个现行。”
杨宇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鄙夷。
“镇上的干部说，这张二狗是村里出了名的老赖、滚刀肉！好吃懒做到了极点！给他安排过公益性岗位，嫌钱少活累，干了三天就跑了，扶贫工作队帮他联系养羊，他嫌麻烦，把种羊偷偷卖了换酒喝，让他参加技能培训，睡大觉打呼噜影响别人……简直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镇村干部提起他没有不头疼的，谁都拿他没办法！用他们的话说……要不是有扶贫政策兜底吊着他这口气，这种人，早就饿死不知道多少回了！”
郑开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车窗外的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也吹不散他眼底凝结的寒霜，他攥着那枚核桃的手，在车门阴影下无声地收紧，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北山赵老栓摔断腿换来的几颗烂核桃，丰安张有福被迫表演的“样板戏”，青石王彩凤被层层盘剥的血汗钱……这些真正的苦难与挣扎，此刻都被张二狗那刺耳的“我是贫困户”的叫嚣，衬托得无比悲凉和讽刺！扶贫的甘霖，竟滋养出了这样的毒草！政策兜底的温暖，竟成了无赖心安理得挥霍的温床！
“铐走！”远处民警的厉喝传来。
“我是贫困户！你们不能……”
张二狗的嚎叫被强行塞进警车的动作粗暴打断，车门“砰”地关上，警笛尖锐地鸣叫起来，红蓝灯光旋转着撕破晨雾，疾驰而去。
留下街边几个早起的路人指指点点，脸上混杂着看热闹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郑开叶缓缓摇上车窗，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去平岗。”他吐出三个字，声音冷得像冰河下的石头。
哈弗h9猛地窜出，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朝着张二狗户籍所在的平岗县大柳树村方向疾驰而去，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水土，养出了这样的“贫困户”！是什么样的“兜底”，兜住了这样的沉渣！
大柳树村坐落在平岗县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比起北山的石坳子，条件要好上不少。村道虽然还是砂石路，但还算平整宽阔，时近中午，阳光驱散了晨雾。
哈弗h9没有进村，而是远远停在村外一个高坡上。郑开叶推门下车，站在坡顶，俯瞰着这个宁静中透着几分颓唐的村落。几十户人家，砖瓦房占了多数，但也夹杂着一些土坯老屋，村口几株大柳树倒是枝繁叶茂，显出几分生机。
王东和杨宇警惕地站在他身后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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