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走后,清悦没回内室,而是转身去了东暖阁。她让安蓉把皇子书房这几日的登记簿送过来。登记簿上记着胤禛借过的书,《春秋左传补注》借了三次,每次都只还了一天又借走。《性理精义》也一样,页角有折痕,不是一次折的,是反复翻到同一页,压出来的。
她合上簿子,心里有了数。
第二天一早,胤禛照例来请安。清悦让他留下用茶。两人坐在暖阁里,窗外有宫女扫地的声音。清悦问:“昨儿经筵讲什么?”
胤禛答:“讲‘礼制与权变’。”
“你怎么看?”
胤禛停了一下才说:“先生说,礼不可废,权变当慎。我觉得有理,但若遇大事,比如灾荒或边患,光守礼怕是不够。”
清悦点头:“那你想到怎么平衡?”
胤禛低头看着茶杯:“我想过。可《性理精义》里说,天命在上,人事为辅。若是天降灾异,是不是该先修德自省,而不是急着改制度?”
清悦听出他话里的犹豫。这不是不懂,是卡住了。她放下茶盏:“你记得我前些日子裁了香料采买的事吗?”
胤禛抬头。
“表面是节俭,实际是为了防人借供佛之名递消息。这事要是按规矩办,谁也挑不出错。可背后的目的,和纸面写的不一样。”
胤禛慢慢明白过来。
清悦接着说:“一本书,一篇文章,也有它的‘表面’和‘背后’。圣贤的话是对的,但写的时候有当时的处境。你现在读它,不能只背字句,要想——他为什么这么说?针对什么事?换成今天,还会这么写吗?”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您的意思是,我不该死抠注解,得看事情本身?”
“对。”清悦说,“你要是当皇帝,遇到大旱,百姓饿肚子,大臣们却说要闭门修德,等老天开眼。你能等吗?”
胤禛摇头:“不能。得立刻开仓,调粮,查地方官有没有瞒报灾情。”
“那这时候,你是信‘天命’还是做‘人事’?”
“当然是先救人。”胤禛声音重了些。
“所以你说,天命和人事,真能分得那么清吗?”清悦问。
胤禛愣住,随即眼神动了一下。他像是被点到了什么地方,一下子松开了。
清悦没再说话,只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旧书。封皮发黄,是康熙早年批过的《御纂性理精义》。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行朱批:“你看这句。”
胤禛凑近看。上面写着:“理非死物,随势而活。”
“皇上当年也觉得,道理不能僵着用。”清悦说,“他敢在圣贤书上写这个,就不怕被人说离经叛道?因为他知道,治国不是答题,没有标准答案。”
胤禛手指轻轻划过那行字。他呼吸变深了,肩膀也不像刚才那么紧。
“下次经筵,你可以提你的想法。”清悦说,“哪怕说得不全,也没关系。真正有用的学问,是从问题开始的,不是从结论开始的。”
胤禛抬起头:“可先生要是说我曲解经典呢?”
“那就问他,经典是用来背的,还是用来解决问题的?”清悦看着他,“你要是连问都不敢问,以后怎么当一个能主事的人?”
胤禛没再说话,但眼神变了。不再是那种困住的、反复打转的样子,而是有了方向。
当天下午,他没去别处,直接回了书房。
清悦傍晚过去看了看。门开着,胤禛坐在桌前,面前摊着《性理精义》,旁边是新写的笔记。他正低头写字,笔尖稳,落纸快。纸上写了四个大字:人事立本。下面还有小字,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的话。
清悦站在门口没进去。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夜里三更,胤禛还在灯下写。他把之前抄的《贞观政要》翻出来,对照自己写的策论,一条条改。改到一半,停下笔,盯着“天命”二字看了很久。然后蘸墨,在旁边写下:“天命无形,惟验于事;人事有迹,可察于行。”
他呼出一口气,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清悦刚起身,安蓉就把胤禛昨夜写的笔记送来了。最后一页写着八个字:人事立本,天命为鉴。
清悦看完,放在一边。她拿起宫务文书开始批阅。尚衣监报上来的冬装余料清单还没核完,她一笔一笔划掉有问题的条目,写上处理意见。
快到午时,胤禛来了。
他请过安,站着没走。
清悦抬头:“还有事?”
“儿子想问问,”胤禛声音平稳,“如果我在经筵上谈‘以实政代虚礼’,该从哪几个点入手?”
清悦放下笔:“你先说说,你想解决什么问题?”
胤禛答:“地方官遇事总推给天象灾异,逃避责任。我想说,与其祷告求雨,不如查渠修坝。”
“好。”清悦点头,“那就从两个地方讲。一是历史上有没有靠修德止住旱灾的?查实录。二是有没有靠水利工程渡过难关的?找案例。用事实说话,比空谈道理有力。”
胤禛记下了。
“还有,”清悦补充,“别一上来就否定天命。要说‘敬天之心不可无,但保民之责更在身’。这样既不失礼,又能立住你的观点。”
胤禛认真听着,一句句往心里去。
他说完就走了。清悦继续批文书。外面太阳升高,照进暖阁,落在她手边那本《性理精义》上。书页半开,正好是康熙朱批那一页。
胤禛回到书房,立刻翻出实录。他让小太监把近年各地灾情记录都找来,堆在桌上。他自己坐下来,一支笔、一张纸,开始列数据。
哪年旱,哪年涝,朝廷怎么应对,地方官如何上报,有没有提前修水利,灾后死了多少人……他一项项填进去。
填到第三张表时,他忽然停住笔。
原来有些地方年年报灾,但从没修过堤坝。而另一个府,十年一大旱,却从未饿死人,因为县令每年春带百姓清渠。
他猛地合上册子,站起来走了两步。
这才是真东西。
不是书上写的“天降灾异,君当修德”,而是“人在做,天在看”。
他重新坐下,提笔就在新纸上写:“治国不在祈天,而在察吏;安民不在避灾,而在备患。”
写完,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窗外风吹进来,吹动桌上的纸页。有一张飘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放回原处。
笔洗里的水还清,墨块磨了一半,灯芯烧短了一截。
胤禛拿起笔,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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