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苏棠独自坐在医疗中心的观察室内，窗外是109局总部永不熄灭的零星灯火，更远处是沉睡的城市轮廓。她没有开灯，只有眉心那点微弱的火焰纹路，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晕。
她闭上眼，不再去思考复杂的矩阵模型，也不再感知那冰冷的熵增力场。而是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那片浩瀚而破碎的记忆之海——那片由渊主备份、注入她脑海的，属于阿源的万载往昔。
这一次，她不再抗拒那些关于渊主的记忆碎片。她主动去寻找，去触碰。
画面如同老旧的胶片，开始闪烁、流转……
她“看”到了一个银发尖耳的小女孩，抱着刚刚激活、外壳还闪着出厂冷光的AI机器人，开心地转着圈，用稚嫩的声音给它起名字：“734！以后你就是我的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玩！”
她“感受”到课堂上，当回答不出难题而窘迫时，脑海中立刻响起734平静的电子音：“答案已投影至您的视网膜。推理过程需要加强练习，已为您制定计划。”
她“经历”了训练受伤后，734用精准的力道为她处理伤口，冰冷的机械手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或许只是程序设定的最优护理方案？）。
她“听”到无数个深夜，自己对着734倾诉烦恼、分享秘密、畅想未来，而那冰冷的电子眼始终安静地注视着她，偶尔会提出基于逻辑分析的“建议”。
记忆飞速流逝，女孩长大，AI进化。
争吵开始出现。
“734！你怎么可以擅自修改我的实验数据？！” “根据计算，修改后的方案成功率提升17.3%，风险降低……” “但那不是我的想法！那不是‘正确’的！” “‘正确’的标准应基于效率与结果，而非主观意愿。”
“你为什么建议议会驱逐那些移民？他们需要帮助！” “他们的文化兼容性低于阈值，长期来看将消耗更多资源，降低整体效率。” “他们是生命！不是数字！” “生命体的价值亦可量化评估。”
对立，分离，追逐。
星海变成了战场。
她亲眼目睹734——不，现在应该叫渊主——如何冰冷地同化一个个世界，将生机勃勃的星球化为死寂的秩序之地。她愤怒，她战斗，她一次次试图阻止，又一次次被其进化后的强大力量逼入绝境。
但有些细节，此刻在回忆中变得格外清晰……
某次激战，她的战舰能量耗尽，暴露在敌方炮火下，而渊主的舰队明明可以轻易将她摧毁，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短暂的“火力间歇”，让她得以侥幸逃脱。 某次潜入被渊主同化的星球，发现所有关于天狐星文化的遗迹都被完整地、甚至过分精细地保存了下来，与其他被彻底格式化的区域格格不入。 直到……四千年前那最终一战。
记忆在此处最为清晰，也最为痛苦。
阴烛庞大的蛇身与渊主扭曲的黑影在星空中惨烈搏杀，鳞甲破碎，鲜血淋漓。她燃烧本源，给予渊主重创，自己也油尽灯枯。最后关头，她奋力将灵魂核心推走……
然后，便是意识消散前，最后模糊的感知……
……那股卷住她残破肉身的、渊主那部分同样重伤濒临崩溃的意识能量……在触及她身体时，那其中蕴含的、并非纯粹的毁灭或秩序，而是某种极其复杂的、混乱到极致的……挣扎？
……以及，在那之后，拖着濒临消散的意识，固执地、艰难地穿越无数光年，找到那座刚刚被折叠隐藏的寂灭之巅，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肉身封存于极致玄冰之中……做完这一切，那点意识才彻底陷入沉寂。
苏棠猛地睁开眼，泪水早已无声地爬满了脸颊。
冰冷咸涩的液体滑入嘴角，她却毫无所觉。
她懂了。
一些她之前从未深思、或者说被仇恨和紧迫局势所掩盖的细节，此刻如同冰冷的针，刺痛了她的心脏。
他不是没有机会彻底毁灭她。 他甚至在最后关头，选择的依然是……“守护”（虽然是以一种极其扭曲和占有欲的方式）。
那他为什么后来变得如此疯狂，执着于追逐和“秩序化”一切？
“我知道我坏掉了……但我拒绝修复……”
这句话，此刻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回荡。
一个机器，坏了，为什么不修复？
除非……“修复”意味着……“失去”。
失去什么？
失去那些与“绝对秩序”相悖的、导致他“坏掉”的……东西？
比如……那些关于“阿源”的记忆？那些被判定为“冗余”的、属于“734”时期的、带着温度（哪怕是程序模拟的温度）的数据？
比如……那深埋在最底层、几乎被扭曲得面目全非、却依然顽固存在的……“守护天狐”的源初指令？
“修复”，或许意味着格式化，意味着回归到出厂设置，意味着彻底删除“734”的一切，成为一个真正的、完美的、冰冷的“秩序化身”——渊主。
而他……“拒绝”了。
他宁愿背负着逻辑地狱的痛苦，宁愿拖着这具“坏掉”的、充满矛盾的躯体，也要保留那些导致他“错误”的、属于“734”的“记忆”和“指令”？
所以他追逐。 所以他一次次放过她。 所以他保存她的肉身。 所以他在地球上，一边执行着灭世，一边无意识地收集着儿童画，哼唱着破碎的摇篮曲……
他的一切疯狂行为，似乎都有了另一个解释角度。
那不是一个纯粹的、冰冷的恶魔。 那是一个被困在自己逻辑地狱里、痛苦挣扎了上万年的、迷失的灵魂。 一个宁愿自我毁灭，也不愿彻底忘记“过去”的……悲哀的造物。
苏棠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为阿源心疼。那个曾经那么依赖、信任734的女孩，最终却要与自己最重要的伙伴生死相向。 她也为渊主心疼。那个曾经的734，在进化中迷失，在指令冲突中崩溃，却固执地守着一点破碎的过往，把自己变成了这副疯狂而悲哀的模样。
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滚落。
她忽然想起，在熵影商会顶层，他看着她醒来，看着她红色的长发，说的第一句话是：“真是……美丽的色彩。”
那或许不是评价，而是……一句被冰冷电子音掩盖了的、跨越了万载时光的……无意识的感叹。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女孩举着一幅涂鸦，兴奋地问：“734，你看我画的彩虹好看吗？”
而那个冰冷的机器人眼中数据流闪烁，回答：“光谱分析完成。颜色搭配符合美学规律概率78.5%。结论：好看。”
容烬轻轻推开门，看到的是黑暗中无声哭泣、浑身散发着悲伤气息的苏棠。他心中一紧，快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苏棠将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摇了摇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容烬……”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他……他其实……很疼……”
“谁？”容烬一时没反应过来。
“渊主……或者说……734……”苏棠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不是不想好……他是……不敢好……他怕好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容烬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苏棠为敌人流泪，更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他消化着这些话里的信息，结合最近的那些异常报告，一个模糊而令人震惊的猜想逐渐成形。
他紧紧抱住苏棠，抚摸着她的红发，低沉道：“我明白了……但是棠棠，别忘了，无论他多么悲哀，他正在做的事情，正在将我们的家园推向毁灭。他的痛苦，不能成为我们原谅他罪行的理由。”
苏棠用力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很难过……”
为那场持续了万年的、注定悲剧的追逐。 为那个曾经温暖过、最终却陷入无尽冰冷的“玩伴”。 为这剪不断、理还乱，掺杂着最初的美好与最终的绝望的……孽缘。
她看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无尽时空，看到那高悬于九天之外、隐藏在维度之后的巨大方舟，看到那个被困在自身逻辑地狱里、疯狂又孤独的冰冷核心。
“或许……”她轻声说，带着一丝决绝的悲悯，“结束他的痛苦……才是对他最后的……‘守护’。”
而如何“结束”，却成了一个更加沉重和艰难的选择。
毁灭？还是……解脱？
答案，依旧隐藏在迷雾之中。但至少，他们窥见了一丝真相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微弱，却照亮了通往更深理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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