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林家村，像被扣在了一个巨大的、湿热的蒸笼里。粘稠的空气裹挟着稻田与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死死贴在每一寸皮肤上。林妙可从颠簸的乡村小巴上跳下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她有些窒息。她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坑洼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噪音，与周遭的蝉鸣格格不入。
两个月暑假，她原本计划留在省城，在医院实习，或者泡在图书馆里预习下学期的课程。她是医科大学临床专业大二的学生，她的世界里，一切都该有清晰的解剖结构、严谨的化学公式和可验证的病理数据。但母亲一周前那个带着哭腔的电话，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你爷爷身体不大好了，回来看看他吧，他总念叨你。”
爷爷林国安。那个在她童年记忆里，总是笼罩在神秘又有些令人不安的香火烟雾中的老人。
村子变化不大，低矮的砖房，偶尔夹杂着几栋贴了白瓷砖的“小洋楼”。越往村西头走，熟悉的景象便越多。直到看见那栋老旧的、带着一个宽敞院落的青砖瓦房，院门敞开着，里面隐隐传来诵经声和铃铛的脆响。
林妙可的心沉了一下。又是在“办事”。
她停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院子里聚集着不少村民，大多神情肃穆，又带着一种看热闹的专注。人群中央，爷爷林国安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绣着复杂符文的海青色法袍，正围着一个火盆踏步、旋转。他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彩漆，看不清本来面目，双目紧闭，嘴唇却飞快地翕动着，吟唱着她听不懂的、音调古怪的咒文。他手中握着一把青铜剑，剑尖不时挑起几张黄符，在火盆上一晃，符纸便轰地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焰，引起围观者一阵低低的惊呼。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火、纸钱燃烧后的特殊气味，还有一种……林妙可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是酒精和某种腐败物质混合的、不太好的味道。
她目光越过爷爷的身影，看到院子角落的地上铺着一领草席，上面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面色潮红，浑身不住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痰卡住的怪异声响。他的左腿小腿处胡乱缠着些脏污的布条，布条已经被脓血浸透，散发出的异味正是来源于此。
“中邪了……肯定是冲撞了山里的东西……”旁边有村民小声议论着。
林妙可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中邪？在她看来，这男人分明是严重的伤口感染，伴有高热惊厥的症状。那胡乱包扎的布条就是细菌滋生的温床。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跳大神，而是清创、抗生素、退烧，必要时甚至需要截肢！
一种无力的愤怒和身为医学生的本能在她心里交织。她几乎想冲进去，大声告诉这些人，这是感染，是败血症的前兆，会死人的！
就在这时，场中的林国安动作陡然加剧。他猛地一个旋身，手中的青铜剑指向草席上的男人，口中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尖锐的吟唱。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注入他的身体——这就是所谓的“神明附体”。
随即，他抄起旁边案几上的一碗清水，含了一大口，朝着那男人的方向猛地一喷。
水珠在阳光下形成一片细密的雾。
紧接着，让林妙可瞳孔骤缩的一幕发生了。
那碗，只是普通的井水。她确信。
但那些水雾落在抽搐的男人身上，尤其是落在他溃烂的伤口附近时，空气中竟然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黑色烟气！那烟气扭曲了一下，仿佛活物般挣扎着，随即消散不见。
而地上那男人，剧烈的抽搐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下来，喉咙里的怪声也渐渐平息，只是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证明他依然在痛苦中。
林妙可僵在原地，呼吸一滞。
这……不可能。
是光线折射的错觉？是香火烟雾的干扰？还是……某种集体心理暗示下的巧合？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用所有学过的科学理论来解释刚才看到的现象。热空气对流？丁达尔效应？但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不对，那黑气……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冰冷的恶意。
法事接近尾声，林国安似乎耗尽了力气，由两个徒弟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回堂屋。村民们也开始低声议论着散去，脸上带着敬畏与满足。
林妙可这才拖着行李箱，低着头，快步穿过院子，想直接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
“妙可？”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喊住了她。
她转过身，是已经卸了妆、换上普通汗衫的爷爷林国安。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汗水，眼神浑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但看向她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回来了。”他扯出一个笑容，干裂的嘴唇有些发白。
“嗯。”林妙可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刚才那个男人躺过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一点水渍，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让她极不舒服的感觉。
“爷爷，那个人……”她忍不住开口，“他的腿感染很严重，应该马上送医院。”
林国安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医院治不了他的‘病’。他是动了后山那座孤坟的土，被‘东西’跟上了。不先把那东西送走，用什么药都白搭。”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林妙可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词穷了。她能说什么？说这是迷信？是愚昧？可刚才那缕诡异的黑烟，以及男人症状的暂时缓解，又该如何解释？
科学与她二十年来构建的认知体系，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
“路上累了，先去歇着吧。”林国安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晚上……爷爷有事跟你说。”
说完，他佝偻着背，转身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堂屋。那里，供奉着林家世代侍奉的、她从未看清面容的神像。
林妙可站在原地，院子里残留的香火气钻进她的鼻腔。她忽然觉得，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变得无比陌生。空气里弥漫的，不仅仅是香火和腐败伤口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她无法用任何化学分子式来解析的东西。
那是秘密的味道。是另一个她一直拒绝承认其存在的、幽暗世界的气息。
它正伴随着爷爷那句“有事跟你说”，悄然向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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