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冬日来得格外早，才过腊月，已是朔风凛冽，呵气成霜。顾廷烨刚从演武场回来，一身寒气尚未褪尽，亲卫老廖便面色古怪地进来禀报：“二公子，营外有人求见...是个女子，说是您的故人。”
顾廷烨皱眉：“女子？边关重地，岂是女子该来的地方？打发走了便是。”
老廖踌躇道：“那女子哭得厉害，说是...说是从京城千里迢迢寻来的，若见不到您，就死在营外...”
顾廷烨心中一动，隐约猜到是谁。他沉默片刻，终究道：“带她去偏帐。”
偏帐内炭火微弱，寒意逼人。曼娘裹着一件半旧的猩猩毡斗篷，冻得嘴唇发紫，却仍精心打扮过，发间簪着一支赤金蝴蝶簪，正是当年顾廷烨所赠。
见顾廷烨进来，她顿时泪如雨下，扑上前就要抓他的衣袖：“二郎！我终于找到你了！”
顾廷烨侧身避开，声音冷冽：“朱娘子不在京城享福，来这苦寒之地做什么？”
曼娘被他一句“朱娘子”刺得脸色煞白，哽咽道：“二郎还在怪我？当年...当年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朱家势大，我若不服软，只怕性命难保...”她哭得梨花带雨，“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听说你来了边关，我日夜兼程赶来，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想要碰触顾廷烨，却被他冷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迫不得已？”顾廷烨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是迫不得已收下朱家的银子，还是迫不得已与人合谋害我？”
曼娘浑身一颤，泪珠滚得更急：“二郎怎能这般想我？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若不是真心爱你，何必千里迢迢来这苦寒之地寻你？”她忽然跪下，抱住顾廷烨的腿，“我知道错了...二郎，你原谅我这一回，往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顾廷烨俯视着她精心修饰的容颜，忽然想起佛寺中那个小姑娘清澈的目光。那时他正与曼娘缠绵，那孩子不过远远一瞥，却仿佛看透了一切。如今想来，竟是旁观者清。
“曼娘，”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可知我为何厌你？”
曼娘抬起泪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不是因为你贪图富贵，也不是因为你背信弃义。”顾廷烨缓缓道，“而是因为你永远在演戏。即便此刻，你的眼泪，你的忏悔，也不过是戏码的一部分。”
他想起明兰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那孩子从不说破，却什么都明白。而曼娘，永远在演，演深情，演可怜，演悔过。
“我不是...”曼娘还要辩解，却被顾廷烨打断。
“你可知边关将士的日子？”他忽然问，“他们粮饷时常短缺，受伤了只能用最劣等的金疮药。而你呢？”他目光扫过她发间的金簪，“这簪子，够一个士卒半年粮饷。”
曼娘下意识捂住发簪，脸色变幻。
顾廷烨冷笑：“你说日夜兼程赶来，可我看你这打扮，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他逼近一步，“说吧，朱家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再来纠缠我？”
曼娘被他逼得节节后退，终于撕下伪装，尖声道：“顾廷烨！你别不识好歹！我肯来找你，是给你面子！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个风光无限的侯府公子？不过是个被发配边关的弃子！”
顾廷烨不为所动：“说完了？说完可以走了。”
曼娘见他油盐不进，忽然又软下语气：“二郎...我真是为你着想。宁远侯府如今是你大哥当家，你父亲身子又不好...若没有助力，你难道真要老死边关？”她试探着去拉他的手，“朱家说了，只要你肯...”
“滚。”顾廷烨甩开她，声音如淬寒冰，“再多说一个字，我便让守卫请你出去。”
曼娘知他说得出做得到，终于彻底死心。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裹紧斗篷冲出营帐。
老廖进来，见顾廷烨面色阴沉，小心问道：“二公子，可要...”
“不必理会。”顾廷烨摆手，“她自会找地方歇脚，明日便回京城去了。”
老廖叹道：“这朱娘子也真是...何必一次次来自取其辱。”
顾廷烨默然片刻，忽然问：“老廖，你若真心待一个人，会算计这些吗？”
老廖一愣，挠头道：“老奴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但若是真心喜欢，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她，哪会算计什么？”
顾廷烨颔首，不再言语。他取出怀中的白玉瓷瓶，药香清冽，仿佛能涤净方才那场闹剧带来的污浊。
真心...他想起明兰那句稚气的“平安归来”。那孩子与他非亲非故，却送上这般诚挚的祝福。而口口声声说爱他的曼娘，却只会算计利用。
多么讽刺。
“二公子，”老廖忽然道，“盛家那边...可要回个信？”
顾廷烨摩挲着瓷瓶：“不必。”顿了顿，又道，“年后若有机会，备份礼送去便是。”
老廖会意，躬身退下。
帐中重归寂静。顾廷烨望着跳动的烛火，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清澈的眼睛。若是那孩子遇到这般情形，会如何应对？想必不会像他这般优柔寡断，一次次给人可乘之机。
他自嘲地笑笑。竟要借个孩子来警醒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想到明兰，心中那点阴郁竟渐渐散去。或许这世间，真有那般清澈纯粹的人，不为利益所动，不为虚情所惑。
远在扬州的明兰，自然不会知道边关的这场闹剧。她正在灯下查看年礼单子，忽然打了个寒颤。
“小桃，添个炭盆来。”她拢了拢衣襟，“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
小桃一边添炭一边道：“姑娘说的是。听说北方都冻死人了呢！幸好咱们扬州还算暖和。”
明兰望向窗外。月色清冷，映着院中枯枝，莫名让人心生凄凉。
她自然不会知道，此刻正有人因她而坚定心志，有人因她而看清虚伪。
世间因缘，玄妙如此。
她在日记中记下：“年关将至，诸事繁忙；人心难测，慎之又慎；保持本心，方得清明。”
写罢，她吹熄烛火。窗外寒风呼啸，却吹不散她心中的宁静。
而边关营帐中，顾廷烨对着烛火出神。曼娘的眼泪，明兰的纸条，真假分明，清晰如镜。
他终于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不是虚情假意的眼泪，不是算计利益的深情。而是那般清澈坚定的目光，那般诚挚纯粹的祝福。
夜还很长，但他的心，从未如此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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