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那件沉甸甸的旧棉袍,如同一个沉默而珍贵的承诺,被沈微婉紧紧抱在怀里,一步步挪回那间低矮的土屋。屋外寒风呼啸,但她心口却揣着一团温热的火种,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
她将那旧棉袍放在炕上,如同展开一件稀世的贡品。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细细抚过那褪色发白、打着补丁的厚重布料。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面对生存挣扎时的冷硬盘算,而是漾开了一种极其柔软的、名为“感念”的微光。
张婆刀子嘴豆腐心,这份情谊,太重了。她无以回报,唯有将这份馈赠,化作最实在的温暖,一丝不苟地、倾尽所能地,包裹住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仔细细将双手在冷水中洗净——即使那水冰得刺骨,即使手上的裂口被激得生疼。她不能让这洁净柔软的棉絮沾染一丝污秽。
然后,她找来那把最锋利的小剪刀。灯光下,刀刃闪烁着寒芒。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极其小心地、沿着棉袍内里那些早已磨损发硬的线脚,一点一点地拆解。
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不是在拆一件旧衣,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剥离着时光的外壳,取出内里最珍贵的核心。线脚坚韧,布料脆硬,她的手指很快被勒出红痕,虎口隐隐作痛,但她极有耐心,眼神专注得惊人。
外布终于被完整地拆下,露出了内里珍藏的棉絮。果然如张婆所言,除了边缘些许板结发黄,核心部分依旧厚实、洁白、柔软得像一片凝固的云朵。一股混合着樟脑和阳光味道的、干净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将棉絮小心地摊在干净的木板上,用那根光溜溜的、被摩挲得温润的擀面杖,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擀压、拍打。让那些因年久压缩而略显板结的棉絮重新变得蓬松柔软,每一丝棉绒都舒展开来,最大限度地恢复它们储存温暖的魔力。
接着,是清洗那件拆下的外布。她用最贵的、平日里舍不得多用的草木灰皂,在冰冷的河水里反复搓洗,直到搓得双手通红,那些经年的污渍和淡淡的汗渍终于褪去,褪色的靛蓝布显露出一种洗净铅华的、质朴的本色。她将布晾在通风处,寒风吹过,布料猎猎作响,仿佛也在为新生而欢欣。
布干了,棉絮也蓬松好了。最重要的步骤来了。
她翻出那个藏得最深的、装着“好东西”的小包袱。里面是她卖布偶一点点攒下、一直舍不得用的几块布头。她挑出其中颜色最鲜亮、质地最厚实的一块——是深邃如夜空的靛蓝色,布料紧密,触手微凉,却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这原本是她想着或许能给安儿做件过年新衣的念想,如今,正好用上。
比量着安儿瘦小的身量,她用烧剩下的木炭条,极其谨慎地在靛蓝布的反面画出线稿。每一笔都斟酌再三,生怕浪费了一寸布。剪刀沿着线条小心裁剪,发出“沙沙”的轻响。
然后,就是灯下的漫长熬炼。
她舍不得多点灯油,只将那豆灯火苗拨到最小,堪堪照亮手下方寸之地。枯槁的身影被放大投在土墙上,随着针线的起落而微微晃动。
一针,一线。
针是那根磨得最光滑的粗铁针,线是灰色的、结实的棉线。
她的手指因长年劳作和冻疮而显得笨拙粗糙,但捏起针线时,却有一种异样的灵巧和稳定。
针尖刺透厚厚的靛蓝布和柔软的棉絮,从另一面穿出,拉紧。动作缓慢而专注,每一个针脚都力求细密、均匀、扎实。时而需要将针在头皮上轻轻擦过,利用那一点点油润,让它更顺畅地穿透厚重的夹层。
深夜里,万籁俱寂,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和针线穿过布料时极其细微的“簌簌”声。她的眼睛因长时间凝视而酸涩流泪,额角伤疤隐隐作痛,断裂的肋骨在久坐后发出沉闷的抗议,右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
但她浑然不觉。
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那枚小小的针尖上,凝聚在那件渐渐成型的小棉袄上。
她缝进去的,是张婆雪中送炭的恩情。
是安儿穿上身后那声满足的喟叹。
是无数个寒冬夜里刻骨铭心的冰冷记忆。
是作为一个母亲,即便身处泥泞、遍体鳞伤,也要为孩子撑起一方温暖天空的全部本能与爱意。
这几个通宵,灯火昏黄,映着她枯槁却异常柔和的侧脸。有时安儿会在睡梦中呓语,她会停下手,轻轻拍抚,直到孩子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才又拿起针线。
当最后一道线脚收拢,打上一个结实的结,她用牙齿咬断线头时,窗外正透出朦胧的晨曦。
一件崭新的、厚实挺括的小棉袄,静静地躺在她的膝头。靛蓝色的面料在晨光中泛着沉稳的光泽,针脚细密匀整得像机器轧出来的一般,盘扣是用同色布条精心盘绕缝制的,每一个都圆润牢固。
她轻轻抖开棉袄,大小合宜,棉花絮得厚薄均匀,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暖意融融。
她叫醒安儿。小家伙睡眼惺忪,但当那件柔软的、带着阳光和母亲气息的新棉袄套在他身上时,他瞬间就清醒了,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棉袄很合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长及膝盖,袖子也足够长。领口妥帖地护住脖颈。
“娘……”安儿的小手珍惜地摸着身上光滑厚实的靛蓝色布料,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星,“新的……暖……”
沈微婉蹲下身,仔细替他系好最后一个盘扣,抚平衣襟。看着儿子被温暖妥帖包裹、小脸不再冻得发青的模样,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光水润而明亮,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没说什么,只是伸出那双因连夜赶工而更加粗糙、布满针眼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儿子温暖的小脸。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艰辛,在这一刻,都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她或许不曾读过这首诗,但那针脚里倾注的,是古今同一的、最深沉的母性与爱怜。这件倾注了全部心血与感激的小棉袄,比任何华服都更珍贵,它将守护着安儿,度过这个以及往后许多个,不再那么寒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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