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纮这句带着无尽疲惫与妥协的问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死寂的厅堂内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如兰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倔强被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取代,随即那震惊化作了汹涌的狂喜!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盛纮和王若弗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却无比清晰坚定:
“女儿心意已决!此生非文举人不嫁!清贫也罢,富贵也好,女儿认他这个人!甘苦与共,绝无怨悔!求父亲母亲成全!”她抬起头,泪水终于滚落,却不再是方才的悲愤,而是心愿得偿的激动与恳求。
王若弗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如刀绞,又气又怜,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我的傻兰儿啊!你这…你这是何苦啊……”她指着如兰,想骂,看着女儿眼中的光,却又骂不出口,最终只是捶着自己的胸口哀泣。
盛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无奈与认命。他挥了挥手,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你的心,既已如磐石,为父…还能说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明兰那封沉甸甸的信,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起来吧。这门亲事……我允了。”
“父亲!”如兰惊喜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爷!”王若弗也惊愕地看向丈夫。
“但有几条,”盛纮没理会她们的惊诧,沉着脸,竖起手指,“第一,那文炎敬,既无功名在身,家世又如此单薄,聘礼嫁妆,自有规制,盛家不会因他贫寒就予取予求,更不能失了体统!该有的礼数,一点不能少!这是盛家的脸面!”
“女儿明白!”如兰连忙应道,只要允了亲事,这些她都不在乎。
“第二,”盛纮目光锐利地盯着如兰,“你既执意下嫁,便该知道日后艰辛!文家家境,你须亲见!他那寡母性情如何,你也须亲自拜会!莫要一时情热,日后反生怨怼!若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女儿不悔!”如兰斩钉截铁,“女儿愿随文举人回家拜见老夫人!”
“第三,”盛纮的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深长的意味,“夫妻相处之道,贵在同心。你今日誓言犹在耳畔,望你日后无论顺境逆境,都能谨记此刻本心,莫要因贫贱而移了性情,因琐碎而生了怨隙。更需谨言慎行,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莫要堕了我盛家门风,也…莫要辜负了你五妹妹今日为你挣来的这份体面!”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明兰的信上。
最后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如兰浑身一震。她瞬间明白了父亲为何最终松口!是明兰!是明兰在禹州与顾廷烨并肩作战、挣得诰命的事实,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另一种可能——并非只有高门联姻才是女子的归宿,同心同德、相濡以沫,同样能赢得世人的尊重和自身的荣耀!是明兰的“同心”二字,润泽了父亲心中那干涸固执的土壤!
如兰心中对明兰的感激无以复加,她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觉悟:“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定不负父亲母亲期望,不负…五妹妹苦心!”
王若弗看着丈夫已然拍板,女儿心意又如此坚决,知道再难挽回。她抹着眼泪,将如兰拉起来,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拍了她两下:“冤孽!真是冤孽!罢了罢了…你既铁了心,娘…娘还能怎样?只是那文家…唉!”她长叹一声,终究是母亲的心占了上风,“明日…娘亲自陪你去一趟文家!总要亲眼看看,那是个什么境况,那文家老太太又是个什么脾性!总不能让我儿两眼一抹黑地跳进去!”
如兰破涕为笑,紧紧抱住王若弗的胳膊:“谢谢娘!”
葳蕤轩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消散。虽然王若弗依旧愁眉不展,盛纮也面色沉沉,但笼罩在如兰婚事上的那层坚冰,终究是被明兰这封来自禹州的“锦书”,无声无息地润泽、消融了。
消息传到寿安堂,盛老太太捻着佛珠,听完房妈妈的禀报,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欣慰的笑意:“明丫头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字字未提如兰,却字字都在点醒她父亲。‘同心’二字,用得妙啊。”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澄澈的秋空,悠悠道,“这世间路,并非只有旁人眼中铺满锦绣的那一条才叫好走。如兰选的路,荆棘或许更多,但若她能如明兰一般,与那文举人‘同心’而行,未必不能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且看吧。”
翌日,一辆青帷马车低调地驶出盛府,朝着城南文炎敬赁居的狭窄巷陌而去。马车内,王若弗绷着脸,时不时掀开帘子看看外面越来越逼仄的街景,眉头越皱越紧。如兰则紧紧攥着帕子,手心微微出汗,既紧张又期待。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细布衣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力求朴素低调。
马车在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巷口停下。王若弗扶着妈妈的手下了车,看着眼前低矮破旧的房舍,空气中隐隐飘来的混杂气味,眉头拧成了疙瘩,忍不住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如兰的心也沉了一下,文家的清贫,她虽早有心理准备,亲眼所见,冲击还是不小。但她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扶着王若弗,跟着引路的仆妇,走向巷子深处一处小小的院落。
院门虚掩着,推开进去,院子不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几盆寻常的菊花在墙角开得正好,显出几分生气。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十分整洁的蓝布衣衫的老妇人,正坐在院中一个小杌子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旧衫。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温和,看到王若弗和如兰这样明显是富贵人家的女眷,眼中虽有惊讶,却无半分谄媚或畏缩,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礼貌。
“请问…二位是?”老妇人放下针线,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努力挺直了背脊。
如兰看着这位眼神清正、衣着朴素却整洁的妇人,心中那最后一丝忐忑,奇异地平复了下去。她松开母亲的手,上前一步,对着老妇人,盈盈拜了下去,声音清脆而恭敬:
“小女盛如兰,见过文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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