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窍封尽,万籁俱寂。
张小凡缓缓睁开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枯潭。那曾焚尽五内、灼烧神魂的滔天爱恨,那曾支撑他跋涉万里、坠入魔障的执念狂潮,此刻竟如退潮般消散无踪。记忆仍在,滴血洞中她苍白的笑颜,流波山夜雨里湿透的绿衣,诛仙剑下迸溅的鲜血……每一帧都清晰如昨,却再也不能在他心湖激起半分涟漪。它们成了冰冷的拓片,刻着过往,却失了温度。
一股前所未有的虚无攫住了他。与此同时,身躯深处传来无法忽视的预警:生命的火烛正在加速燃烧,年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枯竭凋零。他却浑不在意,只将全部残存的心神凝聚于眼前,遵循着普泓所授的玄奥秘法,引导石像内那浩瀚磅礴的众生愿力。
不再是以力强取,而是以自身“情窍永封、寿元飞逝”为祭品,完成一场冰冷而公平的交易。
石像周身那原本狂暴反噬的幽暗愿力,似乎感知到了那足以平复天怒的“代价”,渐渐温顺哀沉下来。石像掌心那粗糙的铃铛刻痕,逐渐漾开一层柔和纯净的微光。一丝微弱至极、却熟悉到令他魂魄战栗的灵性波动,如沉睡的种子终获春雨,自那光芒中悄然苏醒,与他紧贴心口的那枚合欢铃产生了跨越生死的共鸣。
合欢铃轻轻震颤,褪去死寂冰冷,焕发出一种温暖的、蕴藏着生机的乳白色光晕。光晕渐盛,脱离铃身,于石像前的虚空中缓缓汇聚、凝形。
张小凡屏息,枯槁如老树皮的脸上,艰难地牵起一丝近乎僵硬的、名为“期待”的神情。情虽已封,志犹未改。他知道,他等待的,就要来了。
白光渐敛,一道淡薄如烟、仿佛由最脆弱月华织就的纤细身影,悄然浮现。她双眸紧闭,容颜透明苍白,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散入虚空。可那眉宇,那轮廓。
碧瑶的残魂,于此间重聚。
她的睫羽微颤,如蝶翼初展,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那双曾盛满星辰、流转着狡黠与灵动的眼眸,此刻浸染着初生般的懵懂与脆弱,茫然地映照出这个荒凉而陌生的世界。目光游离,最终,落定在石台前那个跪倒在地、形销骨立、衰败得如同燃尽残烛的男子身上。
陌生,困惑。旋即,是源自魂魄最深处、无法被任何力量磨灭的熟悉与悸动,穿透了残魂的混沌,让她认出了他。
“小…凡……?”
声音缥缈如丝,带着不确定与深深的惶惑。她的目光掠过他灰白干枯的发,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渗血的干裂嘴唇,以及那身褴褛不堪、沾满尘泥与暗红血渍的衣衫。
灵慧如她,纵然神魂残损,记忆零落,也顷刻明了:自己能以此形态“苏醒”,绝非天意垂怜,定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而眼前张小凡这副灯枯油尽、仿佛被顷刻抽走数十年生命的模样,如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她虚弱的魂体。
“小凡……”声音稍清,裹着无法掩饰的心疼与焦灼,“你…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发生了何事?你…你是不是…同他们换了什么?!”最后的问句,急切而恐惧。她口中的“他们”,或许是幽冥,或许是天道。她太懂他,懂他的执拗,懂他那份为了所爱能焚尽一切、包括自身的痴傻。
张小凡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他抬头,望着那为他忧急的虚幻影迹,那颗已被彻底冰封的心脏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弱地刺扎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只余一片冰冷的空茫。
他张口,声音沙哑干涩,却努力平稳:“没…没有。什么都没换。”他试图挤出一个宽慰她的笑,却因面部肌肉的僵硬与情感的彻底剥离,显得异常生硬乃至怪异,“你看…你这不是…回来了么?很好…这就很好…”
话语苍白,逻辑简单,甚至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与平淡。若在往日,碧瑶一眼便能看穿这笨拙的谎言。但此刻,他情窍已封,连撒谎都失了往日那份赤诚真切的情感底衬,变得如同诵读一段与己无关的经文。
碧瑶的残魂静默地望着他。那双虚幻的眼眸中,初醒的迷茫与脆弱逐渐褪去,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她这缕残魂再度撕裂的痛楚与明悟,汹涌而至。她不再追问,目光缓缓下移,定定落于张小凡因施法而自然卷起袖管的手臂上。
那里,一枚淡蓝色、结构繁复古奥的符文,正似有生命般微微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深深烙印于皮肉之下,甚至隐隐与他的筋骨脉络交织相连。
那个符文……
碧瑶的瞳孔骤然收缩!
即便残魂记忆残缺,但某些深刻至极、关乎灵魂本源与禁忌古法的知识,却如同本能烙印在她意识的最深处!
那是…封印情窍的太古魂印!
一旦种下,情根断绝,爱念枯萎,过往所有炽热情感皆被冻结封存,再不能感知触动分毫。更会持续吞噬施术者生命本源,加速其衰老死亡!
刹那间,万般疑惑皆有了解答。
他为何骤然衰老至此?
他为何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
他付出了什么?
他付出了他们的爱情!付出了他的未来与寿元!付出了一切!
只为换她这一缕不知能存续几时、甚至不知是否仍有意义的残魂重聚!
无边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如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碧瑶残存的意识。那是一种比魂飞魄散更彻骨的痛苦。她没有再质问,没有哭喊,只是那双虚幻的眼眸,怔怔地凝视着张小凡臂上那枚冰冷的蓝色符文,凝视着他憔悴不堪、却只剩茫然无措的脸庞。
两行清澈的、由最精纯魂力凝聚的泪珠,无声无息地从她眼角滑落。泪珠并未坠地,而是在离开眼眶的刹那,便化作点点凄美的晶莹光粒,飘散于空中,如星辰碎泪,灼人心魄。
“小…笨蛋……”
她哽咽着,用尽全部魂力,唤出了那个独属于她的、浸满怜惜与无尽酸楚的称呼。声线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值得么?”
她问他,声轻如叹息,却又重似承载了轮回千载的重量。
张小凡怔怔地望着她流泪。那泪晶莹,却仿佛带着灼穿灵魂的温度,竟让他那颗冰封死寂的心脏,再次传来一丝微弱而尖锐的刺痛。他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情窍已封,本该无知无觉。
他看着她的泪眼,脑海中那些蒙尘的记忆碎片不由自主地翻涌:滴血洞里她分享往事时的脆弱,流波山夜雨中她等待时的身影,最后时刻她推开他时的决绝微笑……这些画面依旧无法触动他冰封的情弦,却以一种绝对理智的、冰冷的方式,告诉他一个事实
这个女子,曾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性命。
那么,他付出这些来换她一线生机,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值得。”他开口回答,声音平静无波,甚至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空洞,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定理,“你回来,就值得。”
这句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值得”,却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更让碧瑶痛彻魂髓。她宁愿他痛哭,宁愿他后悔,宁愿他紧拥着她诉说离别之苦,也不愿见他这般麻木平静地道出“值得”二字。
因为这意味着,那个会为她哭、为她笑、为她痴狂、为她成魔的张小凡,那个她深爱着的、心怀赤诚的少年,有一部分已经彻底死去,是为了她而死的。
更多魂泪汹涌奔流,她虚幻的身影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晃颤,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她缓缓抬起近乎透明的手,颤抖着,虚虚地抚向张小凡布满风霜刻痕的脸颊。尽管无法真正触及,此刻却包含着无尽怜惜、心痛与至深爱意,却仿佛穿越了虚无,穿透了冰封,重重撞入张小凡心底。
那冰冷空洞的心脏,再次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剧痛,甚于先前任何一次。
他不懂缘由。
只是遵循着某种残存的本能,或是那被冰封的情感在彻底沉寂前最后的、微弱的挣扎,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翼翼地向前倾身,张开双臂,试图将那道虚幻的、不断流淌着魂泪的残魂,轻轻地、虚虚地拥入怀中。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未曾泯灭的温柔。
他的臂膀穿过了她的魂体,只拥抱住一片空无与冰冷。但他依旧固执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如此便能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碧瑶没有躲闪,她感受着那份徒劳却至诚的温暖意图,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她将虚幻的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冷的、不再为她悸动的心口。
“傻子…小傻子……”她在他虚无的怀抱中哽咽着,泣不成声,“忘了也好…忘了,便不会再痛了……”
“就这样…陪着我…片刻…就好……”
张小凡僵硬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他未能全然明白她话语中所有的深意与绝望,却能感知到那几乎将他淹没的磅礴悲伤。那颗被彻底封印的心脏,在那无边悲伤的浸染下,正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陌生而尖锐的刺痛。
荒林寂寂,古拙石像默然矗立,见证着这超越生死、忘却与铭记交织的虚无拥抱。一个泪落如星雨,魂体飘摇将散;一个形容枯槁衰败,心窍冰封永寂。
情至深处,虽忘犹存。痛到极处,虽死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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