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由水汽凝聚、龙首人身的虚影所带来的威压，沉重得仿佛实质。它不是武道高手的杀气，也非修道者的灵压，而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源自古老血脉的绝对上位者的威严。殿内烛火为之凝滞，空气变得粘稠，除了李渊、袁天罡等少数几人，房玄龄、杜如晦等重臣无不感到呼吸艰难，面色发白，仿佛置身万丈水底，承受着无边水压。宗正卿李神通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却发现自己连拔剑的勇气都难以凝聚。
唯有李渊。
尽管面色因伤痛和这突如其来的威压而更加苍白，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他深邃的眼眸中不见惧色，反而燃起一丝被挑衅般的、属于人皇的傲然火焰。体内那沉寂的龙魂，似乎也因这同属超凡顶尖存在的威压而微微躁动，一股无形却同样尊贵磅礴的气息，自他体内缓缓弥漫开来，虽不如对方浩瀚古老，却更加凝聚、更加堂皇正大，隐隐将那股令人窒息的龙威抵住，为身后众臣撑开了一小片喘息的空间。
泾河龙王那对隐藏在氤氲水光中的龙目，似乎闪过一丝讶异。
“人族帝王……便是你，欲求本王之血？”那苍老威严的声音再次于众人心间回荡，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袁天罡强忍着灵魂层面的战栗，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依旧保持镇定：“龙王陛下明鉴。非是求取，实是情非得已，为延续国祚，庇佑苍生，特循古约，前来请托。晚辈袁天罡，奉当代人皇、大唐天子之意，恳请龙王念在古老盟约与人族万民福祉，施以援手。”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却点出了“古约”和“人皇”这两个关键词。
“古约？”龙王虚影发出低沉的笑声，笑声中带着岁月的沧桑与一丝嘲弄，“多么遥远的词了……久远到连本王都几乎忘却。尔等人族，朝代更迭，兴衰轮转，可还记得当年盟约内容？可还尊奉当年誓言？”
这话问得极重，直指核心，你们还认不认祖宗定的规矩？
殿内众臣脸色微变。萧瑀、陈叔达等老臣面露思索，他们博览群书，或许在某些极其古老的典籍中见过只言片语。房玄龄、杜如晦则更加务实，思考着如何回应方能不堕国格。
李渊缓缓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帝王的沉稳：“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先民之约，或有散佚，然人族自强不息、守望相助之精神，未曾或忘。朕虽不肖，亦不敢忘祖宗之志，守土安民之责。今朕抱恙，非为一己之私，实系天下安危。若龙王仍念旧情，肯施援手，朕，李渊，代表大唐，必有所报。”
他没有直接回答记得盟约具体内容，因为确实可能不记得了，但却高举了“精神”和“责任”的大旗，并将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对话的位置上，表示是“援手”而非乞求，并承诺“必有所报”。
龙王虚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着某种考量。那浩瀚的威压稍稍收敛了一些，让众人压力骤减。
“好一个‘必有所报’。”龙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尔欲本王精血，可知龙血于吾族意味着什么？每一滴精血，皆蕴含本王本源之力与寿元，岂是寻常物事可比？”
“晚辈知晓。”袁天罡连忙道，“陛下有言，若蒙恩赐，大唐愿尊泾河水府为正统，敕封龙王尊号，于泾河畔立祠祭祀，受万民香火，助龙王陛下修行精进。并承诺，只要泾河水族不主动为祸人间，大唐永不犯泾河水脉，允龙王自治其域。”
这是李渊之前交代的条件，可谓极有诚意。香火愿力对于神道、妖仙、龙族之属的修行，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而自治权更是给予了极大的尊重和自由。
然而，龙王虚影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香火祭祀？自治水脉？听起来不错。然，空口无凭，本王又如何信你？人族帝王，你的承诺，能维系几代？待你龙驭上宾，后世子孙，可还认账？届时，若遣僧道术士，伐山破庙，又当如何？”
这质疑无比现实，直指契约的长期有效性。人族王朝更替，政策反复，确是常事。
李渊目光一凝，体内龙魂之力因对方的质疑而微微鼓荡，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强压着不适，沉声道：“朕，乃大唐天子，言出即法，旨落为宪！朕在位一日，此约便一日有效。至于后世子孙……朕会将此约刻于丹鼎，藏于宗庙，晓谕后代帝王，此乃国之大信，不可或违！若违此誓，人神共弃之！”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帝王一诺千钧的分量。身后众臣，无论是房杜还是萧陈，甚至是宗室李神通，闻言皆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身躯。陛下这是要以国运和帝王信誉作保！
龙王虚影再次沉默，那氤氲的水光波动着，显示其内心的权衡。
就在这时，李神通忽然深吸一口气，顶着压力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这一声，石破天惊！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李渊也微微侧目：“王叔有何见解？”他称其王叔，既是亲戚，也是尊重其宗正卿的身份。
李神通面色激动，对着龙王虚影方向拱了拱手，转而向李渊慷慨陈词：“陛下！龙血之事，关乎陛下龙体，臣本不应阻拦。然，与异类盟誓，事关国本！尤其允其自治水脉，近乎国中之国！香火祭祀，更是牵动民间信仰！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史笔如铁，又会如何记载？后世子孙若因今日之约而受制于彼，我等岂非成了大唐的罪人？还请陛下三思！”
他代表的是宗室和一部分极度重视华夷之辨、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保守派力量。他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尤其是在帝国刚刚稳定，内部尚未完全铁板一块的情况下。
龙王虚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并未言语，但那无形的威压又悄然加重了几分，似乎乐见人族内部产生分歧。
房玄龄见状，立刻出列，语气沉稳却坚定：“淮安王此言差矣！陛下龙体乃国之根本，陛下安，则天下安！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与龙王盟约，乃平等互利之举，既解陛下燃眉之急，亦能安抚一方水系，保关中风调雨顺，于国于民，利大于弊！至于后世之事，自有后世英主决断，岂可因噎废食？”
杜如晦也补充道：“况且，袁师已言，此乃循古约而行，并非首创。若能借此与泾河龙府重修旧好，化潜在威胁为助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萧瑀和陈叔达对视一眼，萧瑀缓缓道：“老臣以为，房杜二公所言在理。然淮安王之虑，亦不可不察。盟约具体条款，或可再细致斟酌，既要显我大唐诚意，亦需明确界限，以防日后生出事端。”他代表了世家官员谨慎、力求周全的态度。
内堂之中，几种意见顿时交锋起来。虽然主流是支持换取龙血，但李神通的反对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疑虑。
李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明了。他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黑色的血迹，显示他的身体已快到极限。众臣见状，无不色变，争论声戛然而止。
李渊抬起手，轻轻擦去血迹，目光却变得更加锐利，他先看向李神通，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叔所虑，朕知之。然，朕若不在，一切皆空谈！今日之约，一切后果，由朕一力承担！”
说完，他不等李神通回应，目光转向那龙王虚影，朗声道：“龙王陛下，朕之承诺，即在此处！大唐国运、人皇信誉，便是担保！若陛下仍存疑虑，朕亦无法强求。袁师，送客！”
他以退为进，直接将选择权抛回给对方，同时展现了决绝的态度。
龙王虚影静静地注视着李渊，注视着这个明明虚弱不堪，却依旧散发着惊人魄力和威严的人族帝王。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良久，那苍老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好……好一个当代人皇。这份魄力，倒让本王想起了些许故人风采。”
话音未落，也不见那虚影有何动作，一滴拳头大小、赤金璀璨、散发着无穷生机与灼热气息、内部仿佛有细小龙影游动的血液，凭空凝聚，缓缓飞向袁天罡。那血液出现的瞬间，整个大殿的温度骤然升高，丹瓶中的九阳返魂丹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嗡鸣，与之呼应！
“此一滴精血，足够为引。”龙王的声音似乎微弱了一丝，“李渊，记住你今日之诺。香火祠宇，需三年内建成。水脉之约，望你李氏子孙，好自为之！”
言毕，那水汽虚影缓缓消散，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滴悬浮空中、散发着恐怖能量和生命气息的赤金龙血，以及满殿恍如隔世、冷汗淋漓的大唐君臣。
龙威初试，人皇未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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