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巡查使团掀起的惊雷,并未随着几颗贪官头颅落地而停歇,反而以其摧枯拉朽之势,向着帝国肌理深处更顽固的痈疽蔓延。一道道查实问罪的奏报,如同带着血色的箭矢,不断射入长安太极殿,每一份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朝堂之上,表面维持着因北疆大捷而残留的喜庆余温,但其下潜流的碰撞与激荡,已愈发汹涌。
这一日的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当常规政务奏报完毕,短暂的沉默之后,风暴终于被引爆。
出身太原王氏,官居门下省给事中的王珪,手持玉笏,稳步出列。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是三朝老臣,更是王氏在朝中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素以沉稳持重着称。然而今日,他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沉痛与忧愤。
“陛下!”王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臣,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李渊端坐龙椅,面色平静:“王爱卿有何事奏?”
王珪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要弹劾秘书监、巡查使总领魏征,借巡查之名,行酷烈之实,滥用职权,罗织罪名,残害忠良,动摇国本!其罪有三!”
“其一,手段酷烈,有违仁政。所到之处,不经三司核查,不循司法常例,动辄锁拿官员,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致使河北、河南等地,官吏人人自危,政令几近瘫痪,百姓未受其利,先遭其扰!此非治国,实乃乱国!”
“其二,罗织罪名,排除异己。其所查办官员,多为尽心王事、略有瑕疵之辈,却遭其无限上纲,重判严惩。而其所纠之‘罪’,多有牵强附会,甚至查无实据之处!臣怀疑,其心非为公义,实为借此良机,铲除不与己同之官员,培植私党!”
“其三,也是臣最痛心之处!”王珪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悲怆,“其刻意针对山东士族、关陇世家子弟!邢州刺史王怀恩,虽御下不严,然罪不至死,却遭其当堂羞辱,锁拿问斩!其余各地被查办者,十之七八皆出身名门!陛下!自北周以来,关中、山东士族便与国同休,共治天下,乃朝廷之基石!魏征此举,岂非自毁长城,寒尽天下士人之心?长此以往,谁还愿为陛下效忠,谁还敢为朝廷出力?!”
王珪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殿中许多出身世家的官员心上。他们或许与王怀恩无亲,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顿时,数名御史、言官乃至部分六部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陛下!王给事中所言极是!魏征确乎太过!”
“肃贪固然重要,然需依法而行,岂能如此践踏朝纲!”
“恐其借陛下之威,行一己之私!请陛下明察!”
声浪渐起,目标直指魏征,甚至隐隐触及背后支持魏征的皇帝。殿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站在世家一边。
寒门出身、依靠军功和新政提拔上来的官员们,则大多面露不忿。一位兵部郎中忍不住出列反驳:“王公此言差矣!贪官污吏,吸食民脂民膏,致使北疆将士粮饷不继,致使河东百姓卖儿鬻女,此等蠹虫,难道只因出身名门,便可法外容情?魏秘书监雷厉风行,正是为国除害,为民请命!何错之有?”
“正是!若非如此酷烈手段,怎能撼动那些盘根错节的贪腐网络?难道要温良恭俭让,等他们自己把贪墨的银两送回来吗?”另一位来自格物院的官员也高声支持。
朝堂之上,迅速分化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以世家官员为主,抨击魏征手段;一方以寒门、新晋官员为主,支持反腐行动。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甚至带有火药味。
龙椅之上,李渊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着下方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立刻制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几乎要变成朝堂骂战之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如同冰泉般注入这沸腾的场域。
“陛下,臣,魏征,有本奏!”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殿门口,风尘仆仆的魏征,不知何时已然返京,正大步走入殿中!他官袍下摆沾着泥点,面容清瘦憔悴,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初,甚至更添几分历经风霜的沉凝。
他无视两旁或敌视或支持的目光,径直走到御阶之下,对着李渊深深一揖,然后转过身,面对王珪等一众弹劾他的官员。
“王给事中弹劾魏某三罪,魏某今日便在此,一一回应!”魏征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其一,言魏某手段酷烈,不循常例。”魏征冷笑一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灾民每日皆有饿死者,贪官每刻皆在转移赃款、串供灭口!若按部就班,行文往来,等三司会审,只怕等到案定,灾民早已死尽,赃款早已挥霍一空!陛下予我先斩后奏之权,非为魏某个人,乃为这天下嗷嗷待哺之生民!此权不用,要之何用?!若这叫酷烈,魏某认了!但这酷烈,是对贪官酷烈,而非对百姓!”
“其二,言魏某罗织罪名,排除异己。”魏征从怀中取出一厚沓文书,猛地举起,“此乃邢州王怀恩与豪绅李贽往来账册原件!此乃他们逼死农户、强夺田地的供词画押!此乃被倒卖官粮的流向凭证!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王给事中若觉魏某罗织罪名,尽可拿去,一页页核对!看看是魏某罗织,还是他们罪有应得!”
他将那沓沉重的证据重重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王珪等人脸色发白。
“至于所谓排除异己,培植私党?”魏征目光扫过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魏某所查,上至刺史,下至仓吏,但有贪墨,一概拿下!其中亦有寒门出身者!何来针对士族之说?莫非只因士族子弟贪墨者众,便查不得?动不得?这是何道理?!难道士族身份,竟成了贪腐的护身符不成?!”
他步步紧逼,言辞犀利如刀,驳得王珪等人哑口无言,面色铁青。
最后,魏征再次转向李渊,深深一揖:“陛下!臣此行,查实大小贪腐案十七起,拿下涉案官吏四十三人,追回赃款赃物折合铜钱逾八十万贯,均已用于就地赈济灾民或充实仓廪!此乃清单,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清单,呈给李渊。
李渊缓缓翻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案件摘要,目光深沉。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李渊合上清单,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在王珪等人身上:“王爱卿,尔等所虑,朕已知之。依法办事,保全士体,朕亦常念之。”
王珪等人刚松了一口气。
却听李渊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冰冷无比:“然!法不容情,更不容贪!国之硕鼠,无论其出身如何,背景多深,啃食的都是朕的江山,吸吮的都是民的血汗!此风不绝,国无宁日!魏征所为,虽有急切之处,然其心为公,其行有效!朕,支持他!”
“陛下!”王珪惊呼,还想再争。
“不必再言!”李渊猛地打断,帝王威压瞬间笼罩全场,“魏征!”
“臣在!”
“朕再予你一道旨意。巡查之事,继续深入!给朕查下去,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若有阻挠巡查、包庇说情、甚至暗中威胁者,”李渊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以同党论处!”
“臣,领旨!”魏征声音洪亮,毫无惧色。
李渊又看向群臣,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吏治之弊,非一日之寒。肃贪之余,亦需疏导。房玄龄,杜如晦。”
“臣在。”
“着你二人,会同吏部,尽快拿出一套官员考成、监察、迁转的新章程来!要让清廉能干者得其位,让尸位素餐者让贤,让贪腐无能者无所遁形!我大唐,不能只靠一个魏征!”
“臣等遵旨!”
一场看似要颠覆巡查风暴的朝堂风波,在李渊的强力支持和魏征的直面硬刚下,被强行压下。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世家大族绝不会甘心就此罢手。皇帝的决心与旧有势力的反弹,必将在这帝国的庙堂之上,碰撞出更加激烈的火花。
魏征,这位孤直的臣子,如同砥柱般屹立在惊涛骇浪之中,但他深知,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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