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冷风,毫无征兆地从西北方向的山口子猛灌进来,打着旋儿,卷起地上刚扬起的细土,劈头盖脸地迷了正埋头干活的人的眼。
“呸!呸!”有人揉着眼睛抬头,顿时惊得张大了嘴。
刚才还瓦蓝瓦蓝的天,西北边山顶上,一大片浓得像化不开墨汁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汹涌扑来!翻滚着,吞噬着,像一张巨大无朋的黑色魔毯,又像打翻了一缸巨大的墨汁炸弹,瞬间就将明晃晃的太阳吞了进去!天空骤然阴沉,光线急速黯淡。风更大了,带着刺骨的冰凉和浓重的水汽,刀子似的刮在汗津津的皮肉上。
“收山雨!”管牲口的老赵头经验最老道,脸色唰地变了,一把将刚摸出来的烟袋锅子摁回怀里,嘶声大喊,“龙王爷发飙了!快!收家伙!下山!”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抬头看看天,那翻滚的乌云看着就瘆人;又低头看看脚下,白茬地只剩屁股大那么一小块了!跑回村里得小半个时辰,为这点地再折腾一趟?再说了,这节骨眼上一个工分顶三斤救命返销粮!值!
“加把劲!抢出来!”
“就眼前这点儿了!”
没人回应老赵头,但手里的镢头、锄头明显抡得更快更急了,带起一片尘土。
就在大伙儿闷头抢工,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的当口,山下猛地传来刘队长变了调的吼声,像被大风撕扯着:
“杨军——!要毁天啦——!带人跑——!赶紧跑——!!”
众人这才悚然惊觉!抬头望去,只见刘队长正沿着蜿蜒的山道,连滚带爬地往坡上狂奔,边跑边拼命挥舞着手臂,嗓子都喊劈了。
记工员杨军一个哆嗦,手里的工分本差点飞出去,他扯开破锣嗓子,声音带着哭腔炸响在坡顶:“收工!收工!!快跑啊——!!”
晚了!
“轰——咔啦!”
西北天边,一道狰狞的紫色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如同天鼓在头顶擂响,震得人脚底发麻!狂风瞬间变成狂暴的怒兽,卷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急促的雨点砸在新翻的、还带着日头余温的松软泥土上,溅起一片带着浓烈土腥味的白烟!
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
“我的粮种!”
“暖瓶!”
“褂子!”
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手忙脚乱!粮种袋子胡乱往肩上甩,锄头镢头扛起来就跑。搪瓷缸子在挎包里稀里哗啦疯狂碰撞。有人晾在树杈上的汗褂子被狂风猛地卷上半空,像一面诡异的招魂幡,在墨黑色的天幕下疯狂舞动。
这片荞麦地在西山最深处,离村子隔着千山万水!得冲下这道陡坡,再蹚过山下那条平时干涸、此刻转眼就能成阎王殿的泄洪沟,最后还得穿过一大片能跑死人的开阔田地,才能望见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刘队长气喘吁吁地冲到半山腰岔路口,像根木桩子似的戳在那儿,死死盯着他手下的社员们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着往下冲。一个个跌跌撞撞,被风雨抽打得东倒西歪。雨幕太密,人脸都模糊了。他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像冰冷的雨水灌满了胸膛,揪得他喘不过气。少了啥?到底少了啥?!
西山坳,那口被遗忘的“碗底”。
胡强正吭吭咔咔地挑着最后几尺荞麦沟子。刚才那股妖风卷起的沙土迷了他的眼,他揉了半天才勉强能睁开。
“咳咳!真他娘的翻脸比翻书快!”他骂骂咧咧,手上却没停,飞快地把粮种袋子、破了洞的水壶、卷刃的老镢归拢到一块还算干燥的岩石下。
只是瞬息的功夫,一阵邪风起来,天边便卷一张硕大无朋的浓黑色席子。那些飞舞的乌云又像是硕大的墨水瓶歪倒了,顷刻间便把温柔安逸的蓝天渲染地变了情感。那如沙尘暴般不断翻滚前进的乌云,如同群鬼在肆虐地张牙舞爪,异常恐怖。
乌云翻滚的白日逐渐黯淡下去了,狂风吹拂着丛林发出了嘶吼声。那风终于冲破了丛林树梢的阻碍,成功将胡强脚下新翻的沙土旋起来化为龙卷风泼扬起来,把胡强的眼睛都被眯住了。
“咳咳!敢情要下雨啊,这天真是跟村中的小丫头一样说变脸就变脸。”
胡强以独有的幽默打发孤单的自己,手上却老老实实地急忙收拾家什要在下大雨前赶紧跑。
收拾了一半,却见没有耕种的白茬地只剩一丁点了。
回头张望一下来时的路,遥远而阴森可怕。胡强觉得不值当地为了这一丁点儿的活再大老远跑一趟了。
他想到这里,便把家什一股脑丢在原处,继续端着镢头回到刚才的地方,继续挑沟子。
手脚并用,抓紧抢工事。
耳畔的风声越来越狂躁,沙尘更是增加了湿湿的重量,砸在新挑的沟子垄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来。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他头上、脸上,生疼!大雨点儿已经开始下来了。
他扭头看看剩下那点白茬地——也就三五镢头的事儿。再看看回村的路,淹没在翻腾的雨雾和呼啸的风声里,遥远得像个噩梦。为了这三五镢头,再淋着瓢泼大雨跑个来回?胡强那股子倔劲儿上来了。
“去他娘的!一鼓作气!”
他啐了口混着雨水的唾沫,抓起老镢,一个箭步冲回地里,使出吃奶的力气,镢头带着风声狠狠劈下去!
“咔!”
“哗啦——!”
泥土翻飞。
雨,彻底疯了!
不再是雨点,是瀑布!是天河倒灌!冰冷的雨水像无数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单薄的破褂子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肉上。狂风卷着雨水,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眼睛被雨水糊得睁不开,只能凭着感觉机械地挥舞着沉重的老镢。脚下的土地迅速变得泥泞不堪,每踩一步都像陷在黏稠的浆糊里。新挖的浅沟顷刻间就被浑浊的泥水灌满、冲垮。
四周一片混沌的轰鸣。狂风裹挟着暴雨,抽打山林发出的巨大嘶吼,淹没了世上一切声响。浓重的土腥味里,开始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惊胆战的……腐朽气息?像是从地底深处翻上来的。
天,彻底黑透了,如同深夜提前降临。只有惨白的闪电偶尔撕裂墨黑的雨幕,瞬间照亮胡强在泥水中奋力挥镢、如同鬼魅般的孤独身影,下一秒又立刻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糟了!”胡强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倾盆暴雨更刺骨,倏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这雨……这山坳……这脚下的泥……这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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