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压在心底的疑问挤出来,“你说……高考恢复这事儿……上头到底啥时候才算数啊?公社……那传说中的红头文件……捂了快仨月了吧?跟捂宝贝疙瘩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再这么耗下去……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被磨成粉了……”
胡伟没有立刻回答。他死死盯着手里那封来自上海的信,仿佛要透过厚厚的信封,看到里面是天使的翅膀还是冰冷的锁链。半晌,他才从胸腔深处,重重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依旧焦着在信封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鬼知道呢?就这么一天天耗着……耗着……”他自嘲地咧了咧嘴,模仿着村里大喇叭广播员那高亢又僵硬的调子,充满了苦涩,“我现在啊,听村里的喇叭响,耳朵都竖得跟兔子似的!恨不得下一秒它就扯着破锣嗓子喊:‘广大知识青年注意啦!恢复高考啦!上头正式下文啦!今年就考!’”他顿了顿,眼神里有种破罐破摔的狠劲儿,“恨不得明天就考!后天就放榜!管他娘的考上哪!北大清华最好!实在不行,犄角旮旯的师范也行!只要能离开这个……”他猛地刹住话头,把那个足以定性他所有情绪的词语死死咬碎咽回了肚子里!但紧握的拳头,还有脖子上、手臂上暴突的青筋,却像无声的呐喊,泄露着他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两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凛冽的秋风,在松林间肆意穿梭,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那份共同的、炽热的期盼,和被悬在半空、煎熬等待的焦灼感,像两块沉重冰冷的山石,沉沉地压在彼此的心口,比山下任何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土坷拉都要沉重!越是渴望,那份悬而不决的煎熬就越是像一把钝刀子,在心上反复地、缓慢地切割。
日子,就在这噬骨的煎熬中,一天天往前挪。高考恢复的确切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可各种版本的“内部消息”、“小道八卦”,却像荒地里疯长的野草,一茬接一茬地在知青点这个小小的群落里疯狂滋长、蔓延!
“嘿!听说了吗?隔壁红星大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上头又开会了!有人提议要再压五年!”
“压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五年?到时候俺家娃都会打酱油了!”
“嗨!这鼓捣啥呢!要考就考,不考趁早拉倒!吊着人的胃口,到底啥意思!”
“可拉倒吧!别听风就是雨!我老同学昨儿刚写信来,说他那儿的公社书记拍着桌子保证!最迟月底!月底准有正式文件下来!板上钉钉!”
“还有更邪乎的呢!有人说,根本不是全国恢复!就挑几个省搞搞试点!咱们这儿……悬!”
说的人,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准谱。
听的人,更是像被架在火上烤,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
每一次新的“重磅消息”传到知青点那昏暗的油灯下,都像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就能炸开锅!
这些年,广阔天地磨硬了他们的筋骨,时代的浪潮更是把他们冲刷得棱角分明,个个都憋着一股子“敢斗敢争”的狠劲儿。但凡听到半点跟自己心中那点渺茫希望相悖的风声,立马就能点爆火药桶!
“放他娘的狗臭屁!纯粹造谣惑众!红头文件你没见过?!白纸黑字盖着公章!还能有假?”一个知青猛地拍案而起,脸红脖子粗。
“文件是真的不假!”另一个针锋相对,“可文件是文件,执行是执行!过去的事儿还少吗?政策变脸比翻书还快!你怎么就知道这次板上钉钉?”
“你……你这是动摇军心!思想有问题!”最先拍桌子的气得发抖。
“你才思想有问题!我这是客观分析!实事求是!”
唾沫星子横飞,脖子上的青筋暴凸,争得面红耳赤,小小的土屋气氛紧张得像要炸开!仿佛要通过这激烈的争吵,把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惶恐和不甘,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仿佛吵赢了对方,那梦寐以求的通知就能提前一天到来。
直到负责管理灯油、脾气火爆的知青小队队长,忍无可忍,猛地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砰!”
震得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吵吵吵!吵个屁!”队长一声怒吼,像平地炸雷,“看看灯油!看看!都快烧干底儿了!明天还要起早下地干活!都给我消停点!滚回去睡觉!”
这声怒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所有争论的火苗。
众人像被掐住了脖子,面面相觑,哑口无言。目光不由自主地、齐齐地落向炕桌上那盏油灯。灯盏底部,那点可怜兮兮的灯油,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在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舔舐下,摇曳着,挣扎着,散发着行将熄灭的、绝望的光晕。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助感和深不见底的怀疑,猛地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是啊。吵得再凶,争得再狠,又能怎样呢?
所有的消息,无论是让人心跳加速的曙光,还是让人手脚冰凉的噩耗,都像这黄土塬上飘着的、抓不住的“无根水”。没有那纸盖着鲜红大印、白纸黑字的正式通知,一切的期盼、争吵、分析……都不过是沙上建塔,水中捞月!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被无数人辗转打听、似乎遍地都是却又谁也抓不到手里的红头文件,它就像一个飘渺的幽灵,嘲弄着知青点里每一颗被煎熬得快要碎裂的心。
它为什么还不来?什么时候才落地?难道就这样,耗干他们的青春,熄灭那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吗?
灯油燃尽了。
最后一点微光,“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小小的土屋。
也吞噬了所有无声的呐喊和沉重的疑问。
只有窗外,松涛依旧呜咽,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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