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庆军显然是被胡悦这毫不掩饰的大笑弄得手足无措,黝黑的脸上红晕更深,窘迫地又去挠他那板寸的后脑勺:“胡……胡悦同志,您别笑话我……我当兵几年,转业后在机关,基层的事……真是一窍不通,两眼一抹黑!”他语气诚恳,带着点自嘲。
“当兵保家卫国,那也是英雄!”胡悦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花,正色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敬佩。
“算……算不上啥英雄……”华庆军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
“怎么不算?”胡悦杏眼圆睁,一脸认真,“凡是为国家流汗出力的,都是好样的!都是英雄!”
“那……胡悦同志你也是!”华庆军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点那啥,赶紧补充,“知青下乡,支援农村建设,同样是奉献!”
“说对啦!”胡悦欣然接受这份认同,心里暖融融的,清脆的笑声再次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惊飞了几只躲在草丛里的蚂蚱。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队小学那扇略显斑驳的校门外。操场边几棵老槐树在风里晃着叶子。
“胡悦同志,”华庆军望着远处在秋风里翻滚的金黄麦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那硬邦邦的塑料封面,声音带着一丝探寻,“你……下乡多久了?”
胡悦正抬手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阳光照在她常年劳作、指关节微微变形的手上,那枚箍在中指上的黄铜顶针反射出一点微弱的碎金光。
“八年零十个月……”她轻声回答,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八年多,近三千个日夜,像沉甸甸的沙粒,堆积在心头。
华庆军猛然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胡悦被太阳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庞,写满了震惊和深深的敬佩:“八年多?!比我在部队服役的时间还长!胡悦同志,您真是……扎根基层的老同志了!真要向您好好学习!”
“互相学习,互相进步嘛!”胡悦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话音未落,耳根子莫名其妙地发起烫来。青年干部那灼灼的目光,简直像正午最烈的日头,烤得她心口发慌,脸颊也隐隐发热。
就在这时,那扇斑驳的校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背着破旧帆布书包、挎着个竹筐的半大小子像颗小炮弹似的窜了出来,差点撞到胡悦身上。
胡悦如蒙大赦,赶紧借着这个机会后退一步,顺势踏上校门口那两级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转移话题的语速都快了几分:“华同志,您看,这就是咱们大队小学!五个年级的孩子都在这儿念书。农忙的时候,像春耕秋收,学生们上午读书,下午就得去地里帮忙干活,这叫‘半工半读’。晚上呢……”她顿了顿,想着怎么描述那些简陋的晚自习。
“晚上还要点着煤油灯上晚自习。”华庆军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门框上用红漆刷上去、如今已斑驳褪色的“知识改变命运”几个大字,指尖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土,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读到小学毕业,初高中就得去公社念了。学制两年,靠……靠成分好、表现好推荐入学。”他显然了解政策原文。
胡悦诧异地挑了挑眉,没想到他对这套流程这么清楚:“哟,您倒门儿清啊?”
“文件上写得明明白白。”年轻干部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没有继续深入那个关于“成分”和“推荐”的敏感话题,“贫下中农子弟优先……”后面半句被他咽了回去。
也许是校园里那特有的、混合着粉笔灰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感染了他们,两人都没说话,腿脚却像是受了某种召唤,不由自主地跨过了那道低矮的门槛,走进了空荡荡的校园。
“呼吸到校园的空气,真让人怀念读书的日子啊。”华庆军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教室和坑洼的操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感慨。
胡悦心里也泛起波澜。她笑了笑,脑子里猛地闪过“高考恢复”那几个字!心脏“咚”地一跳!她张了张嘴,几乎就要把那个憋在心里许久的消息问出口——华同志,你消息灵通,高考恢复的事,到底准不准?我们知青有机会吗?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咬住了。
不行!不能问!
他可是根正苗红的年轻干部!前程似锦!自己这么急切地打听回城的路子,会不会被他看不起?觉得她不安心扎根农村,思想觉悟不高?再者说了,人家这身份地位,已经走在康庄大道上了,还用得着去考什么大学吗?那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胡悦心里的小鼓敲得震天响,最终还是把那滚到舌尖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泛起一丝苦涩。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也有些飘忽。
“怎么了?胡悦同志?”华庆军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停下脚步,关切地看向她,“你不认同我刚才说的话吗?”他语气真诚,似乎很在意这位“老知青”的看法。
“没……没什么!”胡悦猛然回神,赶紧摇头,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急中生智地岔开话题,“我在想……小学毕业直接升初中,初中毕业推荐读高中……不用考试,应该是这样吧?我没记错流程?”她故意抛出个简单的问题。
华庆军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教室残破的窗户框,语气低沉下来:“流程是没错。可就算学费才两三块钱,书本费也便宜……多少人家还是……”他突然顿住话头,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两下,把后面沉重的现实咽了回去。那双浓眉紧锁着,露出一丝真切的不忍和无奈。
这一点点流露出的、对底层疾苦的本能同情,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胡悦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让她对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年轻干部,莫名地又多了一分好感。至少,他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只懂讲大道理的冷血“官老爷”。
斜阳西沉,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教室破败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栅栏似的阴影。光影交错,正好落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分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胡悦低头,望着自己粗布衣裳袖口上那块洗得发白、针脚却依然细密的补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粗糙的布料。高考恢复的消息,像烧红的烙铁,在她舌尖滚了又滚,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希望,最终却只能化作一缕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带着粉笔灰味道的空气里。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土黄色山梁,轻声问:“华同志……您这回从县里下来,是带着任务……还是……”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为了什么呢?”
阳光的余晖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也投下一片沉静的、让人捉摸不透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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