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些动情里掺着假,可看着满院的人,听着此起彼伏的夸赞,心里还是热烘烘的。最后她站在台上发言,没说什么漂亮话,只攥着话筒讲了句:“双沟村是我的家,以后我每月都回来看看!”话音刚落,台下的掌声又响了,比之前更热烈,连风吹动纸花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整场仪式的气氛,就像村里校园墙上刷的“严肃活泼”“团结紧张”,既透着股正式劲儿,又藏着几分热闹。
欢送仪式一结束,大队部就在新建的社员活动室摆了三桌酒席。晌午头一到,活动室里就活泛起来,炖肉的香气混着酒香飘出老远,勾得人直咽口水。会计老李从锁着的文件箱里掏出两瓶浅绿色的景芝白干,瓶口细脖上还贴着“为人民服务”的小红标,一看就是稀罕货。白酒倒进粗瓷碗里,醇厚的酒香裹着炖土豆的热气往上飘,把墙上“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拒腐蚀永不沾”的标语都熏得模糊了,像蒙了层雾。
赵利民先站起来致酒辞,说的全是“感谢胡干事”“祝胡干事前程似锦”的话,说完端着碗跟胡悦碰了碰,仰脖就干了半碗,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柿子。酒一入肚,气氛更热了——赵利民搂着王副主任的肩膀划拳,嘴里喊着“五魁首”“六六顺”,唾沫星子溅到对方的中山装上也不在意;周围的社员跟着起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把屋顶的灰尘都震得簌簌往下掉。
胡悦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契诃夫的《变色龙》—— 赵利民前阵子还怕得罪朱家,对换亲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却对着她一口一个“胡同志”;那些之前嘲笑她“瞎折腾”的社员,现在却围着她敬酒,杯子举得比谁都高。这些人就像奥楚蔑洛夫,见风使舵,把虚伪写在脸上。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变了——从一个没人知道的上海知青,变成了公社干部,身份变了,身边人的态度也跟着翻了个面。
下午出发时,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黑布,西北风卷着雨星子往领口里钻,冻得人直打哆嗦。可没一会儿,风突然转了向,西边的太阳扒开云层露了脸,雨星子立马没了影。胡悦忍不住笑了——这老天爷跟开玩笑似的,倒像是在笑那些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不过转念一想,或许这是老天爷为她“接风洗尘”,心里的那点阴霾顿时散了,再看渐渐远去的双沟村,之前的不舍也淡了些。
老把式张满囤吧嗒着旱烟,把牛车赶到大队部台阶前。这是大队部特批的 “豪华牛车”,车板上铺着两床厚棉被,还载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子。胡悦掀开袋子一看,里面装着她的几件换洗衣物,剩下的空间全被社员们送的东西塞满了:三斤炒面用《红旗》杂志包得整整齐齐,边角还压了印;腌萝卜干装在印着“备战备荒”的搪瓷缸里,缸沿还沾着点酱油色;最底下压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针线包,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哪个老婆子连夜缝的,线还没打结。
牛车“吱呀呀”碾过路上的结冰车辙,来到村外的陡坡前。这坡陡得能看见车轮印往下滑,张满囤赶紧跳下车,跑到牛前面,使劲拽着牛绳子,嘴里“驾、驾”地喊着,脸都憋红了。胡悦见状也想跳下车帮忙,刚把脚落到地上,就看见坡顶上有个瘦小的身影 —— 刘翠翠怀里抱着个玻璃罐头瓶,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正往这边跑。
“姐!”翠翠跑到跟前,把罐头瓶往胡悦手里塞,瓶子还带着体温,“这茶叶蛋你带着,趁新鲜吃,别放坏了!”胡悦低头一看,罐头瓶里装着六个茶叶蛋,蛋壳上还沾着点酱油色,一看就是刚煮好的,连汤都没凉透。
“翠翠,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不在家待着?”胡悦握着温热的罐头瓶,心里一暖,手指都有些发颤。
翠翠没说话,腾出一只手,憋着劲跟胡悦一起推牛车。两人使出浑身力气,肩膀顶着车板,总算把牛车推上了高坡。一停下来,翠翠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出一小片湿痕,像撒了几滴墨水。
“哭啥呀?”胡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我就是去公社上班,又不是不回来了。公社离村里也就二十里地,我每月都能回来一趟,到时候还跟你一起去后山摘酸枣!”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翠翠“哇”的一声就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把胡悦的手帕都浸湿了。张满囤是个老江湖,见状赶紧把牛架子卸了,牵着牛往旁边的河沟走——他知道翠翠准有私房话要跟胡悦说,这种话听多了容易惹祸,还不如去看牛吃草清静。
翠翠见张满囤走远了,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带着哭腔:“姐,俺跟你说实话吧。自从你上次搅黄了三家换亲,朱家就没干休。前几天,朱老汉找到俺爹,说现在三家换亲不成,那就两家换——让俺嫁给朱社会,他闺女嫁给俺哥,还说这是‘亲上加亲’,谁也不吃亏!”
“什么?”胡悦手里的罐头瓶差点掉在地上,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手指攥得发白,“这老朱是没完没了了?他以为换亲是赶集买白菜,想换就换?”她想起朱社会打田大柱时的凶样,想起朱家闺女掀奶奶鸡汤锅的蛮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她原以为换亲的事早就过去了,没想到朱家还在打翠翠的主意!
翠翠见胡悦生气,眼泪又掉了下来,拽着胡悦的衣角:“俺爹已经动心了,说这样能让俺哥娶上媳妇。姐,俺不想嫁朱社会,他是个二流子,俺嫁过去肯定没好日子过……你帮帮俺……”
胡悦看着翠翠哭红的眼睛,心里瞬间有了主意。她拍了拍翠翠的手,语气斩钉截铁:“你别害怕,有姐在,这换亲的事绝不能成!等我到公社报到,第一件事就是回来处理这事,到时候带着《婚姻法》去找你爹,再让华庆军去跟朱家掰扯,绝不让他们欺负你!”
风又吹了起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牛车的帆布袋子上,发出“沙沙”的响。胡悦望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心里暗暗发誓——就算她去了公社,也绝不会不管双沟村的事,更不会让翠翠跳进朱家的火坑!牛车重新上路时,她把罐头瓶揣进怀里,茶叶蛋的温度透过玻璃瓶,暖得她心里发烫。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1977年高考又一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