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盖子掀开时,热气扑在脸上,那块刻着“意”字的桂花糕静静立在竹屉中央,边缘焦痕依旧,却完整未塌。沈知意伸手取出,指尖触到糕体微温,她低头看了一会儿,转身将它放在小瓷碟上。
阿斑蹲在案边,尾巴轻甩。她掰下一角递过去,猫儿张嘴含住,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呼噜。她洗净陶罐,擦干,放回书案一角。然后走到柜前,取出一件浅青布衫换上,袖口收束利落,发髻重新挽过,插上一支旧银簪。铜镜里的人眉目清晰,不再躲闪。
她推门而出,阳光落在石阶上,桂花树影斜铺一地,碎瓣随风轻动。巷口有人影伫立,提着一只竹篮,靛青长衫被晨光勾出一道淡边。
裴砚听见脚步声回身,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未语。他手中竹篮里是几包新炒的茶叶,还有一盒用油纸裹好的陈年宣纸——那是他平日珍藏,从不舍得轻易动用的。
“你不必去。”他说,“是我家人的事。”
她走近,没有接篮子,反而抬手抚平他袖口一处褶皱,动作轻缓。“不是你带我去见他们。”她说,“是我们一起去见你的家人。”
他顿了一下,侧身让出半步位置。她自然伸手托住竹篮一角,两人并肩前行,脚步一致,影子在青石板上连成一片。
镇东老宅临河而建,门前两株老槐,枝干苍劲。门扉半开,仆妇立于檐下,见二人走近,只略一点头,便转身通报。
厅堂内陈设肃然,檀木椅列两旁,墙上挂着一幅褪色山水。亲戚坐在主位,年近六旬,面容冷峻。目光扫过沈知意时停了一瞬,随即转向裴砚。
“你一个读过书的人,怎肯娶个离过婚的女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她又能给你带来什么?”
空气凝滞。裴砚未开口,而是微微侧身,将沈知意让至身前半步。
她站定,双手交叠于身前,声音清缓:“我不曾给您带来什么,正如您女儿也不会给夫家带来什么。”
厅中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轻响。
“但我能带来的,是每日清晨为他备好温茶,是在他胃寒难眠时守灶煎药,是在他修书至深夜时递一盏灯。”她语气平稳,无争辩之意,也无自贬之态,“若您问值不值得,那请您看看他眼里的光——自从我们在一起,它亮了许多。”
亲戚沉默良久,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请坐,只是盯着裴砚:“你们年轻人啊……总说情比金坚。”
裴砚终于开口:“我不是非要您祝福,但请您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选她,是因为她让我成了更好的人。”
话音落下,厅内再无人言。远处传来几声鸟鸣,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划出一道斜线。
片刻后,仆妇端出一碗糖水莲子,放在小几上。“天热,解解暑。”她低声说,没看谁,也没多留。
沈知意上前一步,双手接过碗,道了声谢。瓷碗温润,糖水澄澈,几粒莲子沉在底部,洁白如初。
他们离开时,日头已偏西。归村的路沿河而行,柳枝垂水,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凉意。沈知意仍提着那只竹篮,里面多了那只空了的莲子碗。
她的脚步比来时更稳,肩背挺直。裴砚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嘴角微扬,却不说话。他们走得很慢,影子被夕阳拉长,贴在青石路上,像一道不可分割的线。
途经一座小桥,桥栏斑驳,石缝间钻出几茎野草。沈知意忽然停下。
“你还记得第一次来桂语斋那天?”她问。
裴砚点头:“你说茶要趁热喝,不然香气就散了。”
“那时我以为,我只是个暂住的人。”她说,“现在我知道,我不是回来避世的。我是回来重新活一次。”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
她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继续往前走。桥下流水潺潺,映着晚霞,泛起细碎金光。
回到村口,暮色渐浓。几家炊烟升起,狗吠声远远传来。阿斑不知何时已蹲在院门口,见他们走近,跳下台阶,蹭了蹭沈知意的裙角,又绕到裴砚脚边,仰头“喵”了一声。
裴砚弯腰摸了摸它的头。
沈知意推开柴门,院中桂花树静静伫立,叶片在晚风中微微晃动。她把竹篮放在石桌上,取出那盒宣纸,轻轻打开一角——纸色微黄,质地绵密,是适合长久保存的手工纸。
她转身进屋,取出手稿放在案上。封面无字,纸页温热。她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封皮,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
裴砚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只说:“明日我送些新采的茶叶过来。”
她点头:“好。”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
“那块桂花糕,”他说,“你吃了么?”
她望着他,嘴角微动:“最后一口喂了阿斑。”
他“嗯”了一声,低声道:“下次,我做得好看些。”
她说不出话,只轻轻点头。
他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巷尾。
她站在屋内,烛火刚点,映着墙上的影子。手稿静静躺在案头,月光从窗缝斜照进来,落在最后一页。
她终于翻开。
空白纸上,什么也没有浮现。
但她知道,有些字不必出现。就像昨夜蒸笼升起的热气,就像今日那一碗糖水莲子,就像此刻掌心残留的纸纹触感——它们都真实发生过,且不会消散。
她合上手稿,吹熄蜡烛。
院外虫鸣四起,风穿过桂树枝叶,发出沙沙声响。
阿斑跳上石桌,在手稿旁卧下,尾巴一圈圈缠住前爪。
沈知意站在门槛内,望着满院夜色。
远处山影如墨,近处茶灶冷灰,唯有石桌上那一盒宣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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