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崔明远那双沉静却如同蒙着千年寒冰的眼底深处:“老夫观公子,年少才俊,胸有丘壑。然…然性情却日渐孤冷压抑,似有寒冰覆心,难以亲近。此等心性…恐与此物长久侵蚀不无干系。若长此以往…”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自明——身心皆毁!
崔明远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玉佩。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孤冷压抑?侵染心神?周大夫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他内心深处刻意维持的冰壳。是的,他厌恶人群,抗拒温情,连母亲小心翼翼的关怀,有时也会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烦躁。他像一只刺猬,用冷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一切…竟都是这玉佩之故?这唯一能缓解他痛楚的东西,竟也在无声无息地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周大夫开了一副温养心脉、凝神静气的方子,又宽慰了崔母几句,便摇着头,叹息着离开了。留下的,是书斋内更加沉重的死寂和绝望。
崔母含泪去煎药了。书斋内只剩下崔明远一人。他躺在冰冷的木榻上,掌心紧紧攥着那枚救了他命、却也正在杀死他的荆棘玉佩。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玉佩表面那粗糙冰冷的纹理,以及…昨夜沾染了他的血后,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如同烙印般的微弱余温。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枚玉佩举到眼前。浑浊的玉质在昏暗中更显晦暗,唯有那一道道荆棘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在阴影中蜿蜒盘踞。他将玉佩,重新紧紧贴回自己心口那空荡剧痛的位置。
冰冷的触感瞬间蔓延开,心口那持续不断的、如同空洞被冷风灌入的剧痛,果然如往常般,被这冰冷强行压制了下去。然而,一股更加深沉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寒孤寂之感,却如同冰水般,顺着那冰冷,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渗入他灵魂的最深处。
他闭上眼,幻境中那悲戚的龙目,那空荡流血的逆鳞伤口,清晰地浮现。周大夫的话在耳边回响:“缺了最要紧的东西…” “侵染心神…孤冷压抑…”
玉佩紧贴心口,如同寒冰冻结了心脏。他躺在冰冷的晨光里,如同一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祭品,被这诅咒之物维系着残喘的生命,却也在这冰冷中,一点一点地…被拖入永恒的孤寂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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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连绵数日的霏霏细雨终于停歇,天空被洗濯得如同一块温润的浅碧琉璃。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将整座府城映照得清新透亮。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柔和的光,街边黛瓦粉墙的宅院浸润着水汽,墙角新绿的苔藓蓬勃舒展,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泥土湿润的芬芳,以及若有似无的花香。
西子湖畔,柳丝如烟,新绿滴翠。一座临水的雅致园林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飘荡,混杂着文士们清谈吟哦之声。这便是府城一年一度的“春闱文会”,是青年才俊、名士宿儒汇聚一堂、切磋诗文、扬名立万的重要场合。
崔明远行走在九曲回廊之中。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直裰,浆洗得有些发白,却浆熨得笔挺整洁。身形依旧清瘦单薄,宽大的衣衫穿在身上,更显空荡。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薄唇紧抿,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条。那双曾经在寒窗下跳跃着不甘光芒的眼眸,此刻却沉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一丝波澜。他步履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冰面上,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与隔绝。
心口那块巨大的空洞感,如同永不消散的阴霾,沉沉压着。紧贴在那空洞之上的,是衣襟内那枚冰冷刺骨的荆棘玉佩。自周大夫诊脉后,母亲日夜忧心,劝他出来散心,更托了相熟的世交,为他在这文会上谋得一个席位。可这喧嚣的人声,这满目的春光,这文人雅士的酬唱风流,于他而言,不过是更深的聒噪与烦扰。他只觉得这满园春色刺眼,这谈笑风生刺耳。若非碍于引荐的世伯情面,他早已拂袖而去。
他避开了主厅最为热闹处,沿着回廊,下意识地走向水榭边缘一处临水的僻静角落。那里有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巨大的花穗如同紫色的瀑布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清雅馥郁的香气。花架旁,几块玲珑的太湖石堆叠,石下流水淙淙,汇入一池碧水。
就在他即将踏上花架下石径的刹那——
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就在紫藤花架下,太湖石旁,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蜷缩着身子蹲在水池边。首先攫住崔明远目光的,是那头垂落至腰间的霜白发丝!
那白,并非苍老衰败的枯槁,而是一种如同初雪新凝、月华流泻般的冷冽纯净!在暮春温煦的阳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冷光!与她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裙形成了强烈的、刺目的对比。
她似乎并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水池边缘,几片被微风吹落、漂浮在水面上的紫藤花瓣上。她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水面,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那脆弱的花魂。
那只手,苍白得几近透明。纤细的腕骨凸出得有些惊人,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指甲修剪得很短,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
就在她白皙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水面上那片淡紫色花瓣的瞬间——
一阵微风吹过,花架上的紫藤花穗轻轻摇曳。
一片完整而饱满的紫色花瓣,脱离了花穗,打着旋儿,如同翩翩起舞的蝶,无声无息地、轻柔地飘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少女微微仰起、正专注凝视水面的侧脸上。
冰凉、柔软、带着清雅花香的触感,蓦地落在脸颊。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身体极其轻微地、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瑟缩!
她一直微微侧着的脸,因为这突然的触感,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侧转了些许角度!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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