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最后一场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崔府青灰色的瓦檐,顺着瓦当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碎成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一种沉闷的压抑,连带着整座府邸都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中。
琼林宴上的荆棘缠身、深巷中的鬼影追魂,如同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已过去半月有余,却依旧在崔明远的躯体和灵魂深处隐隐作痛,散发出腐朽的寒意。脖颈处被荆棘纹路灼烧过的皮肤,留下了一道道暗红色的、如同毒蛇盘踞的丑陋疤痕,被高领的深色直裰勉强遮掩。每一次吞咽,每一次转动脖颈,那火烧火燎的刺痛都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他那场几乎窒息的劫难。心口那巨大的空洞感,在持续的惊吓和消耗下,变得更加深邃、冰冷,如同永不愈合的创口。
最令他如芒在背的,是那份来自深巷的寒意和窥伺,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缠绕。那个滑落的寒潭锁链碎片,那幽蓝冰冷的光芒,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记忆深处。国师、锁链、龙影…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纠缠撕咬,带来巨大的恐惧和挥之不去的疑虑。他如同惊弓之鸟,白日里将自己更深地锁入书斋那方寸囚笼,用冰冷的墨海镇压心神;夜晚则辗转难眠,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足以让他惊坐而起,冷汗涔涔,仿佛那玄黑斗篷的身影随时会从黑暗中再次无声析出。
唯有衣襟深处那枚冰冷的荆棘玉佩,紧贴在心口那片反复灼伤的皮肉上,才能带来一丝短暂压制剧痛的虚假安宁。然而,这安宁之下,是更深沉的阴寒与侵蚀。他的脸色是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种冰与火交织的、近乎绝望的倔强光芒。如同在无尽寒夜里,独自守护着一盏随时会被狂风吹熄的残灯。
崔府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异常凝重。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轻声细语,唯恐惊扰了这位前途无量却又明显身染怪疾、甚至可能招惹了“不干净”东西的新贵。崔母更是忧心如焚,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看向儿子的目光充满了无力的心疼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她只能更加频繁地煎煮太医留下的温补方子,哪怕知道收效甚微。
然而,外界的风雨似乎并未因崔明远的蛰伏而停歇。今日,一场意想不到的“恩宠”,裹挟着不容拒绝的威势,骤然降临在这座阴云密布的小院。
宫里的宣旨太监,带着几名面无表情的禁卫,在午后细雨稍歇的间隙踏入了崔府。明黄的卷轴展开,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宣读着皇帝的口谕:宣新科探花崔明远即刻入宫,赴琼芳宫夜宴。
琼芳宫夜宴!这并非寻常饮宴,而是皇室亲近重臣、恩宠新贵的象征!能得此邀,对任何一个新晋官员而言,都是无上的荣光!
宣旨太监离开后,崔府短暂的寂静被一种怪异的气氛打破。下人们脸上混杂着敬畏与不安,窃窃私语着探花郎的恩宠和…那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狰狞疤痕。崔母则显得忧心忡忡,她看着儿子苍白如纸的脸色,欲言又止。她隐隐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宫宴邀约,绝不只是恩典那么简单。尤其是…尤其是前些日子,宰相府似乎有意无意地透露出结亲的口风…
崔明远沉默地回到书斋。他坐在冰冷的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下那枚冰冷的玉佩。玉佩的寒意透过衣衫渗入皮肤,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的阴霾。琼芳宫…国师…还有那可能的、如同枷锁般的联姻…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沉重的阴影。
暮色沉沉,宫灯初上。琼芳宫内苑,却亮如白昼。不同于琼林苑的张扬外放,此处的奢华内敛而厚重。名贵的紫檀木几案,薄如蝉翼的官窑瓷盏,角落青铜兽炉中焚烧着极品龙脑香,清冽的异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丝竹之声也更为清雅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淙淙流淌。
皇帝承平帝一身明黄常服,坐于主位,神色温和,带着几分对后辈的慈和。皇后雍容华贵,含笑端坐。席间列坐者皆是当朝重臣及其家眷,气氛融洽而略显拘谨。觥筹交错间,目光却不时隐晦地扫过主位下首那个清瘦单薄的身影——绯袍玉带的新科探花崔明远。
崔明远垂眸静坐,如同置身事外的木偶。面前案上珍馐罗列,玉液琼浆,他却毫无食欲。琼林宴的阴影尚未散去,国师那如同深渊的注视仿佛仍粘附在背后。衣襟下的玉佩散发着熟悉的阴冷,勉强压制着心口那巨大的空洞感和脖颈伤痕的刺痛。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层冰冷的壳里,试图隔绝周围的一切。
酒过三巡,丝竹稍歇。
承平帝放下手中玉杯,目光扫过席间,最终含笑落在崔明远身上,那笑容带着帝王的恩威难测:“崔卿年少英才,金殿对策,言犹在耳,朕心甚慰。如今功名已成,所谓成家立业,家室亦当早定。朕观卿品性端方,才学出众,实乃良配。”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细微声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崔明远身上!空气仿佛凝滞!
崔明远的心猛地一沉!来了!那预想中最沉重的枷锁!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承平帝似乎很满意这瞬间的寂静,目光转向左侧下首一位身着紫袍、气度沉凝的老者——当朝宰相,亦是功勋卓着的威远大将军,秦国公秦衡!
“秦爱卿,”承平帝笑容更深,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婚意味,“膝下嫡女毓秀,温婉贤淑,蕙质兰心,待字闺中。朕观之,与崔探花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日恰逢琼芳佳会,不若便由朕做主,成就此段良缘,岂非美事一桩?”
旨意如同金口玉言,瞬间落定!
“陛下圣明!” “天作之合!” “恭贺秦公!恭贺崔探花!” 短暂的死寂后,席间立刻爆发出潮水般的恭贺之声!秦衡抚须含笑,起身向皇帝深躬,又向崔明远投来审视而满意的目光。秦夫人更是眉开眼笑,看向崔明远的眼神如同审视一件即将到手的稀世珍宝。宰相之女,帝皇赐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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