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是缠绵的,也是无情的。
柳府那场焚尽一切的黑雾魔劫已过去三日,天空却仿佛被那污秽浸透,再未真正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细密冰冷的雨丝无休无止地落下,敲打着残破的飞檐,冲刷着焦黑的断壁,也浸泡着整座死气沉沉的城池。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尽的焦糊味、淤泥的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自地底渗出的绝望寒意。
昔日富庶繁华的江南水巷,此刻如同褪色的水墨画,只剩下灰与黑的萧索轮廓。河道里,浑浊的雨水裹挟着黑色的灰烬和不知名的污物,打着旋儿缓慢流淌。偶有船只经过,船夫也缩着脖子,眼神惊惶,不敢多看岸边那座被巨大污秽烟柱笼罩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柳府废墟,只闷头用力撑篙,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心悸的不祥之地。
柳府废墟深处,临时搭建的简陋军帐内。
崔明远一身半湿的墨色劲装,未着官袍,站在帐口。雨水顺着残破的檐角淌下,在他面前织成一道冰冷的水帘。他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钉在远处那片焦黑的、仍在袅袅飘散着诡异淡薄黑气的废墟核心。
那里,曾是东厢。
三日前那毁天灭地的黑色洪流仿佛还在眼前翻涌。玉佩碎裂的脆响、朱砂赤芒最后悲鸣的黯淡、以及柳含烟被彻底吞没的瞬间……每一个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心口那片与她相连的烙印,自那一刻起,便彻底沉寂了。如同被投入万丈寒潭,冰冷,死寂,再无半分回应。
“大人,搜寻……依旧无果。”一名身着软甲、满身泥水的亲卫快步而来,在帐外单膝跪地,声音沉重而疲惫,“那黑雾……邪门得很,所过之处,砖石木料皆化为齑粉,融于黑水……弟兄们……实在找不到……”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半片衣角都无。”
崔明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背对着亲卫,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腹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和那股几乎要将理智吞噬的、灭顶的绝望。
烟儿……
那个霜发琉璃眸的少女,那个在寒潭幻境中与他命魂相连的人,难道真的……就此湮灭于那污秽魔劫之中?
“继续找。”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冰冷,“一寸寸翻!掘地三尺!活要见人……”后面四个字,却死死卡在喉咙里,如同千钧巨石,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是!”亲卫不敢多言,领命退下,再次投入冰冷的雨幕中。
帐内弥漫着压抑的死寂,只有帐外淅沥的雨声和远处废墟中偶尔传来的、搜寻者疲惫的呼喊。崔明远闭上眼,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心口的烙印如同冰封的伤口,每一次无声的抽痛都在提醒他失去的可能。
就在这死寂与绝望交织的煎熬时刻——
“八百里加急——!!!”
一声撕裂雨幕、穿透死寂的尖锐长啸,如同催命的号角,骤然从远处传来!
马蹄声如奔雷炸响!由远及近,踏碎泥泞,带着一股不惜马力的疯狂,直冲临时军帐!
帐内崔明远霍然睁眼!琉璃色的眼眸深处,瞬间凝起冰寒的警惕!
一名浑身湿透、泥浆裹满全身的驿卒,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滚鞍下马,扑倒在帐前冰冷的泥水里!他甚至顾不上喘息,用尽全身力气,从怀中死死护着的油布包裹里,掏出一个卷轴——明黄的卷轴!
“圣……圣旨到!江南河道总督……崔明远……接……接旨!!!”驿卒的声音嘶哑欲裂,带着长途奔袭的极致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帐帘被猛地掀开!
崔明远的身影出现在帐口,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目光如电,死死钉在那明黄的卷轴上。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比这江南的寒雨更加刺骨。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焦臭与湿泥气息的空气,单膝缓缓跪倒在泥泞之中,沉声道:“臣崔明远,恭聆圣谕。”
驿卒颤抖着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入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水患,本赖尔殚精竭虑,然近日天象骤异,灾异频仍,京畿震动!更有江南之地,妖氛蔽日,秽气冲天,祸乱家国!着令江南河道总督崔明远,即刻卸去所有职事,星夜兼程,火速返京述职!不得有片刻延误!沿途官员,见旨当予便利,不得阻挠!钦此——!”
旨意念罢,四周死寂一片,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噼啪声。所有在场的兵士、亲随,皆面无人色,骇然望向跪在泥水中的崔明远。
这哪里是寻常的述职诏书?!
措辞严厉,直指“灾异”、“妖氛”、“祸乱家国”! “卸去所有职事”?! “星夜兼程”、“不得延误”?!
每一个字眼,都透着毫不掩饰的问罪之意!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崔明远的脖颈之上!更有甚者,那“妖氛蔽日,秽气冲天”的指控,分明直指三日前柳府那场惊天动地的黑雾魔劫!这是要将这滔天之祸,扣在他崔明远的头上?!
驿卒将冰冷的圣旨卷轴递到崔明远面前,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崔明远缓缓抬起手,指尖因冰冷和心头的巨震而微微颤抖。他接过那沉重的、象征着皇权的明黄卷轴。绢帛入手冰凉,却仿佛烙铁般烫手。
“臣……崔明远……遵旨。”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
驿卒如蒙大赦,慌忙起身,牵过一旁喘息未定的驿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幕中,仿佛逃离瘟疫之地。
崔明远缓缓站起身,泥水顺着衣袍下摆滴落。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圣旨,琉璃色的眼眸深处,冰寒刺骨,翻涌着惊涛骇浪!
京城有变! 国师发难! 他们不仅要置烟儿于死地,更要借这魔劫,将他崔明远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烟儿……生死未卜,踪迹全无!他若离去,此地搜寻必然中断……他若抗旨,立刻便是万劫不复,更无力为烟儿讨回公道!
“大人……”帐内亲信幕僚面色惨白,声音发颤,“这……这是……”
崔明远猛地攥紧圣旨,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片飘散着绝望黑气的柳府废墟,眼中是无尽的痛楚与决绝。
“备马!”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凛冽寒意。“即刻启程!回京!”
半个时辰后,官道之上。
崔明远一骑当先,墨色劲装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他伏低身体,鞭策着坐骑,在冰冷湿滑的官道上疾驰。身后,数名同样湿透的亲卫紧紧跟随。
江南的烟雨被远远抛在身后,连同那座埋葬了他所有牵挂与痛苦的城池。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但更冷的,是心。
他怀中的贴身里衣,紧贴心口的位置,除了那沉寂如冰的烙印,还贴身放着一枚温润的圆形玉佩。这并非柳含烟那枚碎裂的荆棘玉佩,而是他高中探花时御赐的恩荣之物,象征着他曾以为能凭此施展抱负的青云之路。
此刻,在这冰冷的雨幕中,在这亡命般的奔驰颠簸下,那枚紧贴着他肌肤的御赐玉佩,竟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冰冷滑腻、如同活物的幽光,在玉佩深处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玉佩又恢复了温润的模样,只是内里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阴翳。
崔明远浑然未觉,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巨大的危机与对柳含烟揪心的牵挂中。天色愈发昏暗,雨势丝毫未减,官道泥泞难行,两旁的荒野在雨幕中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
突然!
“咻!咻!咻——!”
数道尖锐凄厉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道旁漆黑的密林中骤然响起!撕裂雨幕,带着致命的寒意,直取崔明远和他坐骑的要害!
劲弩! 淬毒的弩箭!
“大人小心!”身后亲卫目眦欲裂,嘶声厉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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