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同浸透了毒液的藤蔓,在镇子潮湿阴冷的空气里疯狂滋长,一夜之间便缠绕了每一颗惊惶的心脏。回春堂不再是那个飘着草药苦涩气息、偶尔能得几分邻里照拂的破败药铺,它成了“鬼屋”,成了“锁妖窟”,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晦气之源”。
苏明霞蜷缩在冰冷的药柜阴影里,一夜未眠带来的疲惫如同铅块坠入骨髓,烙印深处时隐时现的悸动与灼痛更是如同附骨之疽。然而,更让她感到刺骨冰寒的,是窗外那片死寂中弥漫的,无处不在的——恶意。那不是刀剑的锋芒,却比刀剑更伤人,它无声无形,却无处不在,如同沉甸甸的湿棉絮,堵住口鼻,压在心口。
天光艰难地透过窗棂的破洞,洒下几缕惨淡的灰白。苏明霞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从角落里找出一个积满灰尘、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布囊。布囊空空荡荡,却象征着她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希望——米。
后院的枯井已彻底被寒气封冻,井绳僵硬如铁,井水更是冷得能冻裂骨头。她需要粮食。林静水虽在冰封中,但维持那微弱生机的汤药也需要一点糙米熬煮米汤。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需要一点能支撑她继续熬下去的东西。
她推开那扇腐朽的前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巷子里传出老远。
巷子依旧空无一人。 但不同了。 完全不同了。
往日清晨,巷口张屠户家那只爱吠的黄狗会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此刻却不见踪影。对面的李婶家,那扇总是开着半扇、飘出炊烟的木门,此刻紧闭着,门缝里甚至还多了一道新贴上去的、用拙劣朱砂画着扭曲符文的——黄纸符箓!那鲜红的朱砂在灰败的木门上,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上苏明霞的头顶。她握紧了手中空瘪的布囊,深吸一口气,踏出了门槛。冰冷的石板路踩在脚下,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巷口拐过去便是镇子唯一一条稍显热闹的短街。往日此时,几家铺子早已卸下门板,米铺的伙计会吆喝着新磨的米面,菜贩的摊子上还带着清晨露水的鲜嫩菜蔬。空气中混杂着烟火气、泥土味和一点嘈杂的人声。
而此刻。
街道空旷得如同鬼市。 稀稀落落几个行人,如同惊弓之鸟,远远看见苏明霞的身影从巷口拐出,便如同撞见了瘟神! “哎呀——!”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脸色煞白,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撞进了旁边一家卖杂货的铺子里! “砰!”铺子门板被狠狠拉上!里面传来门栓落下的脆响! 紧接着! “哐当!” “啪嗒!” 街道两侧,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米铺的门板! 油坊的门板! 布庄的门板! 甚至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摊! 都在短短几息之间! 争先恐后地——重重关上! 动作之快! 之慌乱! 仿佛慢一步就会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上、吞噬! 只剩下几声门板撞击墙壁的闷响和伙计压抑的喘息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苏明霞的脚步僵在了巷口。 眼前。 一条刚刚还勉强能称之为街道的地方! 瞬间! 变成了一道由紧闭门板构成的——冰冷长墙! 每一扇紧闭的门后! 都仿佛有无数只——惊恐的、猜忌的、甚至是带着怨恨的眼睛! 死死地! 隔着门缝! 透过窗棂! 窥视着她! 那目光! 如同实质的冰针! 密密麻麻! 刺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门板后压抑的议论: “出来了!那个……那个鬼屋里的……” “天哪!她真敢出来!不怕把晦气带得满街都是?” “快看她的脸!白的跟鬼一样!眼窝都是黑的!肯定是被吸干了阳气!” “离远点!离远点!千万别沾上!沾上就完了!”
空气粘稠冰冷,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孤绝。她攥着空布囊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米铺!那是她唯一的目标! 苏明霞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街道尽头那扇刚刚紧闭的米铺木门走去。
嗒……嗒…… 皮靴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她停在米铺紧闭的门板前。 抬起手。 指节在冰冷的木板上轻轻叩击。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她甚至能感觉到门板后,有人猛地屏住了呼吸。
“王……王掌柜?”苏明霞的声音嘶哑干涩,努力维持着一丝平静,“劳烦……开开门……买……买点糙米……”
门板内。 死寂。 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隔着门板传来。
“王掌柜?”苏明霞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就买一点……一点就好……钱……钱我带了……”她从布囊里摸出几枚冰冷的铜钱,捏在手心,铜钱的凉意一直透到心底。
“滚!!!”一个近乎破音的、带着极致恐惧与凶狠的咆哮猛地从门板后炸开!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扭曲变形,“没有!没有米卖给你这瘟神!滚!快滚!别站在我家门口!脏了地方!招来晦气!滚啊——!!!”
紧接着! “哗啦——!” 一盆冰冷刺骨的、混合着烂菜叶和污水的脏水! 毫无征兆地! 从门板顶端一个不起眼的小气窗里——兜头泼下! 又快! 又狠!
苏明霞根本来不及躲闪! 冰冷的、散发着馊臭气味的污水! 劈头盖脸! 浇了她一身! 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冻得她浑身剧颤!粘腻的烂菜叶挂在她的头发、肩膀上,污水顺着发梢、脸颊流淌,滴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街道两侧紧闭的门板后,似乎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病态快意的——低笑!
苏明霞僵立在原地。 污水顺着她的脸颊、脖颈滑落,滴进衣领。刺骨的冰冷从皮肤渗透,直抵骨髓。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布满血丝和疲惫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面前那扇紧闭的、如同嘲笑她的木门。
手中那几枚冰冷的铜钱,“叮叮当当”地掉落在湿漉漉、污秽不堪的石板地上,滚了几滚,停在一小滩污水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没有去捡那几枚铜钱。 而是伸出同样冰冷、沾满污水的手,用尽全力,颤抖着,抠进石板缝隙里一小块被污水浸泡的、不知是谁丢弃的、早已干瘪发黑的——烂菜帮子。 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塞满了污秽的泥泞。 她将这团冰冷、粘腻、散发着恶臭的秽物,死死地攥在手心,如同攥着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稻草。
然后。 她站直身体。 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门板一眼。 没有理会那些门缝后针扎般的目光。 也没有理会自己满身的污秽与冰冷。 她只是沉默地转过身。 拖着灌满了铅水般的双腿。 一步一步。 踏着地上冰冷的污水。 踩过那几枚无人问津的铜钱。 朝着那条死寂的、如同通往坟墓的巷子。 一步一步。 挪了回去。 背影佝偻。 满身污秽。 如同一个被整个世界彻底驱逐的——孤魂野鬼。
回春堂那扇腐朽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恶意、将她彻底抛弃的世界。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湿透,冰冷刺骨。手中那团冰冷粘腻的烂菜帮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臭味。
墙角,冰霜下的林静水依旧死寂。 后院,寒潭死水微澜,潭心那巨大的墨绿漩涡无声旋转,仿佛在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苏明霞摊开手掌,看着那团污秽。 烙印深处,那冰冷悸动再次变得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 将那团冰冷、肮脏、散发着恶臭的烂菜帮子,一点一点,塞进了自己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里。 牙齿机械地咀嚼着。 冰冷。 苦涩。 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腐烂的酸味。 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艰难地。 咽了下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然而。 一股更深的、比幽冥寒气更刺骨的——麻木与死寂。 如同冰封的潮水。 彻底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心绪。 人心惶惶。 温情荡然。 生存之路断绝。 她蜷缩在这片冰冷的孤岛里,如同行尸走肉。 唯有烙印深处那冰冷的悸动,与寒潭深处无声旋转的漩涡,在死寂中昭示着——毁灭的倒计时,从未停止。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三生三世红尘劫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