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说出那句“去找我爸谈谈”的时候，语气平静，但祁同伟能听出那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这是一个骄傲到了骨子里的人，做出的最艰难的妥协。
为了他的兵，为了他心里的那个“钢七连”。
他最终还是决定，低下自己那颗高傲的头颅，去走那条他这辈子最不屑于走的路。
祁同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连长，我等你回来。”
高城没再看他，只是摆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连部。
那背影，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第二天一早，高城就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常服，领口的军衔擦得锃亮。
他跟团里请了假，理由是回家探亲。
王庆瑞团长什么都没问，大笔一挥就批了。
他看着高城那张写满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脸。
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家里有事，就多待两天，连里那几个兵，我帮你看着。”
高城心里一暖，他知道，团长什么都猜到了。
从团部到军部，要坐一夜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烟草的味道。
高城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一夜无眠。
他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画面。
是祁同伟站在他面前，眼神灼灼地对他说：
“连长，你是要当一辈子高司令的儿子，还是当一次，能为自己手下上百号兄弟的命运，拼一次命的连长高城？”
是史今在信里写下的那句：“连长，我好想你们，我好想钢七连。”
是伍六一在训练场上，不要命地嘶吼。
是许三多打爆两百米外啤酒瓶后，回头看他时，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还有马鸣，成才，罗元征，赵瑞龙……那些他曾经熟悉，如今却各奔东西的面孔。
他们是他的兵。
是他高城的兵！
他凭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别的连队里，被磨掉锐气，被埋没才华，最后变成一个个平庸的老兵油子？
他凭什么？！
去他妈的骄傲！
去他妈的自尊！
老子要我的兵！老子要把他们一个不少地，全都带回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执念，像火焰一样，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火车到站，他又马不停蹄地转乘公交车，来到了那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大院门口。
汉东军区，军区司令部、A军军部。
门口站岗的哨兵，看到他肩上的军衔，一个标准的军礼。
高城回了个礼，迈步走了进去。
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砖，他都无比熟悉。
他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可今天，他却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他没有直接去那栋最显眼的办公大楼，而是先回了趟家。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看到他突然回来，母亲又惊又喜。
“城城，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妈，我爸呢？”高城开门见山。
“你爸？在办公室呢。这个点，他肯定又在跟那些地图较劲。”
母亲一边给他拿拖鞋，一边抱怨道，“你说你爸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跟个拼命三郎一样，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
高城没说话，只是换了鞋，在沙发上坐下。
母亲给他倒了杯水，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问着他在部队里的情况。
“怎么样？在连里还习惯吗？我听说你们连队改编了？对你没什么影响吧？”
“妈，我没事。”高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喉咙还是干得发紧。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好像从来没让她省过心。
“妈，我……我这次回来，是想找我爸，谈点事。”高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事啊。你们父子俩，从小就跟仇人一样，见面就吵。你能主动去找他谈事，他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高城苦笑了一下。
高兴？
等会儿他要是听到自己要说的事，不拿武装带抽自己，就算不错了。
在家里坐立不安地待了半个多小时，高城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妈，我过去了。”
“去吧去吧，好好跟你爸说，别又跟他顶牛。”
高城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军部办公大楼。
门口的警卫员，显然是认识他的，看到他，笑着打招呼：“高连长，来看望首长啊？”
高城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那扇熟悉的，厚重的木门前。
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A军军长，高天国。
他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犯了错，被罚站在这扇门外的情景。
他想起了自己考上军校，拿到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却只换来一句“别给我丢人”的冷漠回应。
他想起了自己下到连队，凭着自己的努力当上连长，他以为能得到一句夸奖。
可他父亲却在电话里说：“一个连长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什么时候当上团长，再来跟我说话。”
这个男人，就像一座山，一座压在他头顶，让他永远无法翻越的大山。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骄傲，在这座山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犹豫了。
退缩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再次缠上了他的心头。
回去吧。
祁同伟那个计划，太疯狂了，根本不现实。
自己何必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来这里，自取其辱？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
他的脑海里，又响起了祁同伟那平静，却又充满了力量的声音。
“连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我们能成功，谁会计较我们用了什么手段？历史，只会记住那个胜利者的名字！”
“高城！你到底，是要当一辈子缩在你父亲光环下的乖儿子，还是要当一次，能为自己手下上百号兄弟的命运，去拼命的，钢七连的连长？！”
是啊！
我是钢七连的连长！
我是高城！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冲散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他挺直了腰杆，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抬起手，重重地，敲响了那扇决定了他，也决定了钢七-连命运的，大门。
“咚！咚！咚！”
“进来。”
门里，传来一个威严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高城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那个穿着一身松枝绿军装，肩上扛着两颗闪亮金星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说吧，高连长，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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