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行省,毕竟是元朝西北边防枢纽,驻军密集,驿道完备。
昨日雨歇,赵昺一行便在凤翔府添置了一驾马车,重新扮作色目商队,连夜向南疾行,直往漳州路而去。
车马碾过关中平原,一路所见,田亩荒芜,民生萧然,甚至偶见倒毙路旁的饿殍。
赵昺虽心有不忍,却知此刻决不能妄动恻隐而误大事,只得敛目凝神,暂忍悲怀。
就这般沉默行了两日,直至京兆府——西安古城遥遥在望,他才抬手掀开车帘。
秋风萧瑟,掠过少年额前碎发。
眼前这座千年旧都,已在元人治下度过五十三个寒暑。
昔年金元交兵时所毁的敌楼堞垛仍残存于城墙之上,烽火痕迹依稀可见,如未愈合的旧疤,沉默地诉说着沧桑。
车队并未在京兆城中停留。
赵昺只吩咐也儿吉尼继续驱车前行。
穿过城门,但见市井萧条,行人零落。
百姓多是面黄肌瘦、神情木然,与断壁残垣、冷街废市相映,一片凋敝之气笼罩全城。
文天祥坐于车厢内,望着窗外民生凋敝之景,终是忍不住沉声开口:“西北地贫,元军却仍布有蒙古精锐十五万之众。日后若欲光复此地,恐比南下抗敌更为艰难。”
“文公所言非虚!”赵昺神色严肃,朗声说道:“关中平原,素称八百里秦川,四塞之地——东有函谷、西扼散关、南据武关、北守萧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要冲。”
“元廷于此驻以重兵,非但为镇西北、制西南,更欲借此震慑四方屑小之辈。”
他稍作停顿,目光深远剖析道:“此处实为联络中原、巴蜀与河西之枢纽。元人视其为‘当天下一面’之咽喉,东可压汉民,西能御诸藩,其重可知。”
“然则…”赵昺话音一转,语气冷然道,“眼前民生疾苦,正是元廷自掘坟墓之证,只一味屯兵,不思虑百姓生计之忧。”
“使得关中粮饷多倚元廷中枢漕运调配,一旦断其补给,或策动屯田汉民抗税,元军后勤必溃。”
“加之秦岭、陇山地势险峻,尤宜设伏阻骑。昔年金将完颜合达便曾借凤翔山地拖垮蒙军,尔等若步步为营,未必不可有所作为。”
文天祥听至此处,目光骤亮,直视赵昺,叹服道:“官家深谋远虑,老臣敬服。想必于太行山麓暗布棋子,也是为日后所谋。”
赵昺微微摇头,谦逊回应:“文公不必过谦,此间关节你早已知之。”
他嘴角掠过一丝讥讽,又道:“如今西北兵权,尽在忽必烈诸子手中。可那头雄狮已老……待其一朝驾崩,东宫太子又岂能压得住各方藩王勃勃野心?”
历朝历代,皇子夺嫡从无坦途,而蒙古汗位之争,更是以血与火铺就。
昔年蒙哥汗攻合州钓鱼城暴卒,忽必烈便与幼弟阿里不哥厮杀四载,方夺大位。
至今漠北烽烟未绝,岂不正是阿里不哥子孙始终不服、屡掀风波所致?
文天祥闻言,抚须颔首,肃然应道:“官家字字珠玑,忽必烈若一朝崩殂,元廷上下必再掀腥风血雨。”
赵昺从鼻息间逸出一声冷嗤,语气如刀:“孤岂愿坐等忽必烈身死、蒙古内乱?”
他目光灼灼,凛然续道:“若能在他有生之年,亲手夺回汉家山河——方为上策。”
就在二人交谈之间,车队已渐行渐远,将那座千年古都遗落在苍茫的秋色之中。
赵昺将话题引向南下之行,语气低沉:“此地烽烟已熄五十余载,犹且民生多艰。闽越山民常年与元军周旋,生存之艰险,只怕更甚百倍。”
他目光微凝,续道:“孤所虑者,是陈吊眼或会兵行险着,急于求成,若贸然与元军决战,恐中埋伏。”
文天祥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冷静分析道:“元廷为东征日本,强征粮船,闽南粮价必致暴涨,民不聊生!陈吊眼此番聚众,规模恐远胜以往。”
他语气转沉,显出忧色,继续剖析闽越战况的时局风险。
“官家所虑,亦老臣所忧。聚众虽多,易生骄矜之心。陈吊眼虽忠义凛然,却难防人多口杂、内藏奸宄。若真有变,恐为元军所乘,后果不堪设想。”
赵昺蹙眉颔首,道出更深一层的隐忧:“元军东征日本虽注定溃败,然折损多为江南新附之军,其蒙古根本未动。而新帅阿塔海素有骁名,用兵狠辣,定会留镇东南、讨伐义军。陈吊眼若稍有失察,必遭重创。”
文天祥闻言,面露唏嘘。
昔年他举兵抗元,亦曾因独断专行,与陈宜中、张世杰政见向佐,而各行其事,终致兵败被俘。
他深谙其中凶险,抚须长叹道:“老臣当年未能识破陈懿此僚包藏祸心,致其引元军陆路突袭五岭坡,兵败被擒。”
“概因老臣未能与张枢密、陈宜中同心协力,致使官家身陷险境……老臣每念至此,愧疚难当。”
听文天祥坦然自陈往事,赵昺却莞尔一笑,温声劝道:“文公不必妄自菲薄。民间已传张枢密已于南归途中遭遇台风身亡,此事断然无假,否则依他性情怎会销声匿迹?!前尘旧事,何必再论是非功过?”
他语气一转,渐渐凝重道:“孤所虑者,乃当下两难之局。”
“若此行表明身份,虽可振奋民心,却必引元廷大军压境,绝无退路;若隐匿不言,又恐难以说服性情悍厉的闽人诚心归附。此方才是眼下真正棘手之处。”
文天祥闻言神色一凛,顿时收敛情绪,官家所言确是字字诛心。
莫说自己乃是以替死之策脱身狱中,若被元廷察知仍在人世,忽必烈定会震怒发兵,不死不休;
更何况若小官家尚存之事传出,更如沸油入水,元帝必不惜暂罢外战,亦要倾力剿杀。
赵昺当然看穿他心中所思,忽而开口道:“文公不必忧心身份泄露之险。你自然不可轻易暴露,至于孤的身份嘛……”
文天祥急欲谏阻,却被赵昺以眼神止住。
他自嘲一笑,从容续道:“真伪虚实,本就难辨。陈吊眼既举复宋之旗,借孤之名也是理所应当。忽必烈岂会轻信?张弘范已死,他又能与谁对质?多半只当作陈吊眼狐假虎威、借势成事罢了。”
“吾等南下闽地,文公须亲见陈吊眼,陈明原委。若非由你出面,他如何识得孤,又如何肯听孤号令?故你我一明一暗,方为上策。”
说到此处,赵昺眼中难掩跃跃欲试的光芒。
隐匿行踪两年有余,他终于等到能够走出暗处、直面元朝兵锋的这一刻。
一阵秋风骤然卷起,尘土飞扬,猛地掀开车帘。
天光泻入车厢,映亮少年坚毅的眉宇。
此行南下虽仅有十余骑相随,然而秋风浩荡、天地肃然,竟仿佛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奔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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